三日后,苏挽晴再次坐在了驶向宫城的马车里。她穿着沈砚命人新送的藕荷色宫装,料子华贵,剪裁合体,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过于清瘦的身形。脸上施了脂粉,盖住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甚至唇上还点了一抹浅绯,让她看起来温婉柔顺,仿佛那段黑暗囚禁从未发生。
沈砚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他比离京前清瘦了些,肤色也深了些,带着些风尘仆仆的痕迹,但眉宇间那股掌控一切的自信与冷厉,却愈发深刻。北境的大捷,无疑为他增添了厚重的政治资本。
他自上车后便未发一言,甚至连看都未曾看她一眼。那种刻意的忽视,比直接的怒火更让人感到压抑。
宫宴的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处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皇帝满面红光,对靖安侯及一众有功将士褒奖有加,对沈砚也是赞不绝口,称其“保障有力,功在社稷”。
沈砚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从容自若。苏挽晴依旧被他安置在身后侧方的席位,如同一个精致而沉默的背景。
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比上一次更加复杂。有探究,有好奇,有嫉妒,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同情?看来,她上次宫宴露面,以及随后被沈砚“金屋藏娇”又严加看守的消息,早已在某些圈子里流传开来。
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烈。靖安侯红光满面,端着酒杯来到沈砚席前,声若洪钟:“沈大人!此次北境大捷,多亏了你后方粮草保障及时!来,老夫敬你一杯!你麾下真是能人辈出,连这位苏姑娘,听闻也是慧心巧思,于漕案有功啊!哈哈!”
他话语豪爽,看似赞扬,却刻意抬高了苏挽晴,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带着一丝属于武夫的、毫不掩饰的打量。
沈砚端起酒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侯爷过奖,分内之事而已。至于苏姑娘……”他侧头,似乎这才注意到苏挽晴的存在,目光淡淡掠过她,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不过是略识几个字,帮衬些杂务罢了,当不得侯爷如此谬赞。”
他轻描淡写,将她所有的“功劳”与“价值”彻底抹杀,定位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识字的杂役”。
苏挽晴垂着眼睫,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中一片冰冷,却又有一种早已预料到的麻木。
靖安侯愣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又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就在这时,坐在皇帝下首的一位年轻皇子,似乎多喝了几杯,带着几分醉意笑道:“沈大人过谦了。本王可是听闻,这位苏姑娘不仅精通账目,于金石鉴赏也颇有独到之处,连父皇都曾夸赞过。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沈大人却只让其处理‘杂务’,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位皇子素来与沈砚不甚和睦,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安静了几分,无数目光在沈砚、苏挽晴和皇子之间逡巡。
沈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放下酒杯,看向那位皇子,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齐王殿下说笑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懂得太多,未必是福气。更何况,”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有些东西,还是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最是安心。殿下以为呢?”
他毫不掩饰地将苏挽晴定义为“东西”,并暗示齐王的手伸得太长。
齐王脸色微变,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这场小小的交锋,以沈砚毫不留情的强势告终。他再次向所有人宣示了对苏挽晴的绝对所有权,以及不容任何人觊觎的态度。
苏挽晴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他们讨论的与自己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沈砚那轻飘飘的“东西”二字,和齐王那带着某种意味的“才貌双全”,如同两把冰冷的匕首,交叉着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
宴会继续,丝竹悦耳,歌舞曼妙。但在苏挽晴听来,这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屈辱”的屏障。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比去时更加凝滞。
“今日,可看清了?”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听不出情绪。
苏挽晴望着窗外流转的灯火,轻声道:“看清了。在大人眼中,挽晴始终只是一件……物品。”
沈砚转过头,黑暗中,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难道不是?”
苏挽晴沉默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丝凄凉和自嘲:“是啊,是物品。有用时便拿出来擦拭把玩,无用时便弃如敝履,不听话时便锁入黑暗……大人始终,都是如此清醒。”
她的笑声和话语,让沈砚的心头莫名一堵。他厌恶她此刻这种认命般的、却又带着尖刺的态度。
“你是在怨我?”他冷声问。
“不敢。”苏挽晴止住笑,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物品,怎敢有怨。”
她的平静,比任何控诉都更让沈砚烦躁。他猛地伸手,攫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哼出声。
“苏挽晴,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他逼近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酒气和一丝危险的意味,“我能给你良籍,也能让你重新变回罪奴。我能让你见光,也能让你永堕黑暗。别忘了,苏承志的命,还悬着。”
又是苏承志!他总是知道如何精准地捏住她的七寸!
苏挽晴闭上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挽晴……不敢忘。”
感受到她身体的僵硬和声音里的绝望,沈砚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达到了顶点。他猛地松开她,坐回原位,不再看她一眼。
马车在寂静中驶回别院。这一次,苏挽晴没有被立刻关回黑暗的内室。但她知道,她和沈砚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名为“利用”的平衡,已经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庆功宴的华彩之下,是她愈发深沉的绝望,与愈发坚定的、必须逃离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