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的活动空间,如同在密不透风的囚笼上凿开了一扇气窗,不仅带来了身体上的舒缓,更微妙地影响了苏挽晴与沈砚之间的相处。
沈砚依旧会来,询问她对某些账目、文书的看法,或是带来一些朝堂上无关痛痒的动向。但氛围悄然变了。他不再总是居高临下地审视,偶尔,会在她提出某个精妙推断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击,流露出思索的神情。有时,他甚至会带来一两本坊间新出的话本或游记,随意丢在桌上,淡淡道:“闲着可看。”
苏挽晴依旧谨慎,却也不再一味地藏拙。她开始在安全的边界内,更多地展现属于“林晚”的思维锋芒——那种剥离了情绪、直指核心的逻辑分析能力。她发现,沈砚对她这种“纯粹”的思维碰撞,似乎抱有一种异样的兴趣。这位权倾朝野、身边环绕着无数谋士与敌人的男人,或许从未有人能如此“不带目的”地与他交流。她像一件精密的工具,在他需要时,能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
这丝微光并未让苏挽晴感到温暖,反而让她更加警醒。孤独的猛兽往往更加敏感多疑,此刻的“平和”之下,潜藏着更大的不确定性。
这日傍晚,沈砚踏着暮色而来,身上带着一丝夜露的寒凉。他手中拿着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神色是一贯的淡漠,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他将信递到苏挽晴面前:“看看吧。”
苏挽晴依言接过,展开信纸。是来自江南的密报。信中详述了苏州富商苏明远(她名义上的父亲)因牵扯进一桩陈年盐引舞弊案,家产被抄没,举家下狱,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官籍。曾经富甲一方的苏家,顷刻间大厦倾颓。
心脏在胸腔里停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她对那个所谓的“家”并无感情,只有被当作货物般交易的冰冷记忆。甚至,在心底深处,掠过一丝隐秘的、报复的快意。
但她立刻洞悉了沈砚此举的深意。他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身后那点微不足道、本就靠不住的依仗已彻底消失。从此,天地之大,她苏挽晴能依附的,唯有他沈砚一人。他是要斩断她所有可能的退路,让她成为真正的、无根浮萍,只能在他的掌中沉浮。
她放下信纸,脸上适时地泛起一丝苍白,眼睫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只留下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哀戚,声音微哑:“……挽晴,知道了。”
沈砚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刻刀,掠过她脸上的每一寸细微表情。没有预想中的崩溃痛哭,没有歇斯底里的哀求,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一丝难以捕捉的……释然?
这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想了多种可能,唯独没有这般……逆来顺受。这让他心中那点掌控一切的满足感,莫名地缺了一角。
“你似乎,并不十分悲痛?”他向前一步,声音低沉,带着探究。
苏挽晴抬起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映照着跳动的烛火,眼神却异样清晰坚定:“自被家族当作棋子送上花轿那刻起,挽晴便已心死。苏家荣辱,于挽晴而言,早已是身外之事。今日结局,不过是……因果循环,罪有应得。”
她再次清晰地划清了自己与苏家的界限,将姿态放得极低,话语间却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异常清醒,甚至隐晦地点出了沈砚“收留”的“恩情”。
沈砚沉默了片刻。房间内只听得见烛芯噼啪的轻响。忽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压:“若我告诉你,我有办法保全苏家一脉,比如,你那个在嵩阳书院求学的兄长苏承志,你待如何?”
苏挽晴心中剧震。苏承志,原主一母同胞的兄长,是那个冷漠家族里,唯一给过原主些许温暖的人,也是原主记忆深处最柔软的牵挂。沈砚连这个都查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更危险的试探。他在逼她显露软肋,测试她是否真的冷硬如铁。若她表现得过于急切,苏承志便会成为拿捏她的新筹码;若她表现得全然不在乎,则显得天性凉薄,更引猜忌。
电光火石间,苏挽晴已做出决断。她缓缓屈膝,跪倒在地,以额触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与绝望般的卑微:“兄长……是挽晴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念想。若大人能法外开恩,施以援手,挽晴愿此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大人恩德。若……若天意如此,事不可为,亦是兄长命数,挽晴……不敢有怨。”
她没有痛哭流涕地哀求,而是将选择权与评判权完全交还给他。她表达了最深切的恳求,也表明了最彻底的认命。每一个字,都敲在沈砚预期之外的地方。
沈砚看着她伏在地上,那纤细单薄、仿佛轻易就能折断的背影,一股无名的烦躁骤然升起,迅速压过了之前那点异样情绪。他厌恶她这副无论他给予什么、夺走什么,都只会默默承受的姿态。这顺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疏离。
他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起来。”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此事,容后再议。”
他没有给出承诺,也没有彻底断绝希望。
苏挽晴依言起身,垂首静立在一旁,不再多发一言。
房间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先前那一点点因思维碰撞而产生的微妙氛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紧绷的僵持。空气仿佛凝固,每一寸都充满了无声的较量。
沈砚蓦地拂袖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径自离去,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留在了身后。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苏挽晴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无半分哀戚,眼神冷静得如同深潭寒水。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拭去眼角那点逼出的湿润。
苏家的覆灭,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她与过去的牵连,又断去一道。
而沈砚方才那探究、烦躁乃至隐含怒意的反应,让她更加笃定,在这个男人身边,绝不能有丝毫软肋暴露,绝不能有分毫真情流露。她必须将自己打磨得更加冰冷,更加坚韧,如同在极寒中淬炼的玄铁,才能在这看似给予微光、实则寒潮暗涌的方寸之地,寻得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微光或许曾短暂照见缝隙,但紧随其后的,是更加刺骨的寒意。她的荆棘之路,从无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