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通讯指示灯闪烁,都像悬在头顶的审判之眼。
吴涯和琉璃的配合变得僵硬,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既要完成任务,又要“规范”到不引起任何怀疑。
林玥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冷静、精准,每一个问题都像手术刀,剖开他们习惯的作战方式,探究着皮囊之下隐藏的真实轮廓。
这不是任务,这是一场在无数面镜子之间的表演,而他们,快要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影子了。
残阳似血,将废弃工业区锈蚀的钢铁骨架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投在龟裂的水泥地上,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疮疤。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微弱的腐败气息。这里曾是“神谕”的一个外围据点,据林玥提供的、经过749局“核实”的情报显示,废弃已超过一年,理论上安全,可能藏有与“容器”相目相关的早期实验数据残片。
理论上的安全,往往意味着实际上的未知陷阱。但今天,陷阱并非来自废墟本身。
“通讯测试。吴涯,琉璃,收到请回复。”林玥的声音透过加密耳机传来,清晰、冷静,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像冰冷的金属贴附在耳膜上。
吴涯按了按耳麦,指尖微微发凉:“收到。”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目光快速扫过前方那片寂静得过分的厂房区域。多年的边缘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此刻,最大的危险感并非来自前方可能存在的残敌或机关,而是源于背后——那些隐藏在不知何处的监控探头,以及耳边这个声音的主人。
“琉璃收到。”琉璃的声音依旧清脆,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站在吴涯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这个距离在以往是他们默契的攻防一体阵型的最佳起点,此刻却显得有些刻意——是经过“规范”计算后的半步。
“很好。行动按预定方案A进行。无人机已先行扫描,未发现生命体征及大规模能量反应。保持频道清洁,非必要不交流。随时报告异常。”林玥的指令简洁到近乎苛刻。
队伍开始移动。除了吴涯和琉璃,还有三名749局的外勤人员,代号分别是“山猫”、“铁匠”和“响尾蛇”。他们都是好手,但此刻,他们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监督,他们的战术动作标准、规范,却少了吴涯和琉璃那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随机应变。整个团队像一架零件新旧的机器,运转起来带着生涩的摩擦声。
潜入过程异常“顺利”。爆破入口,交叉掩护突入,检查角落……每一步都严格按照749局的《外勤行动手册》进行,甚至包括手势的幅度和武器的持握角度。吴涯感觉自己像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每一个战术翻滚,每一次举枪瞄准,都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思考“这样做是否符合规范”、“监控后面的人会怎么评判”。他瞥了一眼琉璃,看到她平日里如同舞蹈般流畅的身手,此刻也带上了几分僵硬的框架感,尤其是在需要动用她那非凡感知能力的时候,她总会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仿佛在权衡如何将那种玄之又玄的感应,翻译成监控者能够理解的、“合理”的报告词。
这感觉,就像在透明的玻璃缸里跳舞,四周是无数的眼睛,每一个动作都被审视、被分析、被记录。他们不是在执行任务,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心编排的、献给监控者的表演。
厂房内部空间巨大,废弃的机器设备投下幢幢鬼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破窗透进的残阳光柱中翻滚。只有脚步声、压抑的呼吸声,以及耳机里偶尔传来的电流微噪,提醒着他们与外部世界的脆弱连接。
“b区清理完毕。未发现异常。”山猫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
“收到。转向c区,注意右侧通风管道。琉璃,报告前方能量残留情况。”林玥的声音适时插入。
来了。吴涯心头一凛。
琉璃停下脚步,微微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沾满灰尘的面颊上投下浅影。她的感知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向前蔓延。几秒钟后,她睁开眼,对着麦克风说道:“前方十五米,拐角后侧,有微弱的非自然能量残留,性质……偏向精神干扰类型,强度很低,正在快速消散。残留时间估计超过四十八小时。”她刻意使用了“非自然能量”、“精神干扰类型”这类749局常用的术语,而不是她习惯的、更贴近本质的模糊描述。
频道那边沉默了两秒,这两秒漫长得让人心慌。然后林玥的声音再次响起:“详细描述能量残留的具体性质。频率波段?是否有附着性?与你之前接触过的‘神谕’能量特征有何异同?”
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开。琉璃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临时恶补的749局能量体系分类手册上的内容:“频率波段……偏向低频区,波段宽度较广。附着性微弱,主要弥漫在空气中。与之前接触的‘神谕’高阶成员的能量特征相比,显得……粗糙且不稳定,更像是未完成的试验品。”她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进行分析判断,而非直接“看到”了答案。
“了解。继续前进。”林玥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表示怀疑,只是平静地下达了下一个指令。
吴涯暗中捏了把汗。他知道琉璃的回答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基于感知,假的部分是为了将她的能力“合理化”到一个可接受的范围内。这种走钢丝般的对话,比应对突如其来的敌人更耗费心神。
队伍继续向据点深处推进。在一个十字通道口,按照预定方案,应优先清理左侧通往主控室的路径。但吴涯的直觉却尖锐地指向右侧那条看似通往仓库的、更昏暗的通道。那里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但让他汗毛倒竖的熟悉感,类似于……“容器”的气息,虽然淡到几乎难以捕捉。
他停下脚步,举起拳头示意暂停。
“怎么了,吴涯?”林玥的声音立刻响起,仿佛一直在等待任何偏离“规范”的举动。
“右侧通道,我感觉有异常。”吴涯沉声道,没有说出直觉,而是寻找着符合逻辑的理由,“空气流动模式不对,可能有隐藏空间或通风陷阱。”
“方案优先级是左侧主控室。”林玥提醒道,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判断依据是什么?视觉确认?还是设备读数?”她又开始了,测试他的思维模式。
吴涯压下心头的烦躁:“经验判断。这种结构的据点,仓库区域常设有夹层或应急通道。‘神谕’喜欢玩这种把戏。”他说的也是事实,只是并非此刻决策的主要依据。
频道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林玥在权衡,或者只是在观察他的反应。片刻后,她说:“批准分兵。山猫、铁匠按原计划清理左侧主控室。吴涯、琉璃、响尾蛇检查右侧通道。保持通讯,任何发现立即报告。”
分兵是冒险的,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但似乎也是林玥的一种试探,看看吴涯在有限自主权下会如何行动。
右侧通道果然更加狭窄、阴暗。吴涯和琉璃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在这里,那种微弱的熟悉感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响尾蛇跟在他们身后,沉默地履行着观察员的职责。
通道尽头是一扇锈死的铁门。吴涯示意琉璃警戒,自己上前检查。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锁时,林玥的声音再次穿透寂静:
“吴涯,你选择优先突破这个点,而非遵循方案,是否基于你对‘神谕’据点布局的某种‘特殊’了解?或者说,你有其他未说明的‘信息渠道’?”
问题刁钻而尖锐,直接指向吴涯不愿暴露的过去和与“容器”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吴涯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稳住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没有特殊渠道。只是基于对类似建筑结构的分析和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这种地方,谨慎总不是坏事。”他无法解释那种源自“容器”共鸣的直觉,只能归结为玄妙的“预感”。
“预感……”林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不出情绪,“记录:行动人员吴涯,依据‘预感’调整战术节点。继续任务。”
吴涯不再犹豫,用工具强行撬开了门锁。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门后并非什么隐藏的宝库或秘密通道,只是一个不大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废弃的实验器材和散落的文件。然而,在房间的角落,有一个被打碎的玻璃容器,容器内壁残留着几滴已经干涸发黑的、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粘稠液体。
就是它!吴涯和琉璃心中同时一震。那液体残留的气息,虽然极其稀薄,但确实与“容器”有关!
“发现异常能量残留源。”吴涯立即报告,同时示意琉璃上前感知,自己则和响尾蛇警惕地检查房间其他部分。
琉璃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些碎片和液体,只是仔细感知着。“能量性质……与目标‘容器’有低度相似性,但极其不稳定,充满杂质,像是失败的仿制品或泄漏物。残留时间……很久了,能量几乎散尽。”这次她的报告流畅了一些,因为有了实物参照。
“采集样本。注意安全防护。”林玥的指令传来。
就在响尾蛇拿出采样工具时,异变突生!左侧主控室方向猛地传来一声爆炸的闷响,紧接着是急促的枪声和山猫的怒吼:“遭遇自动防御陷阱!有埋伏!”
“撤退!b计划!交替掩护!”林玥的声音瞬间拔高,但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迅速下达指令。
吴涯和琉璃几乎本能地就要冲向主控室方向支援,那种并肩作战、互相信任的默契差点就要冲破“规范”的束缚。
“吴涯小组!你们的任务是确保样本安全!按预定路线撤离!主控室方向由山猫小组自行处理!”林玥的命令斩钉截铁,瞬间将刚刚燃起的默契火花浇灭。
吴涯硬生生止住脚步,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他看了一眼琉璃,看到她眼中同样的挣扎和无奈。响尾蛇已经快速采集了样本,警惕地看着他们。
“明白。”吴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
撤离过程比潜入时更加沉默和压抑。主控室方向的交火声很快停歇,山猫小组也成功脱身,但有一人受了轻伤。整个团队在据点外汇合,气氛降到了冰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返程的车上,无人言语。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暗吞噬了大地,也吞噬了车厢内的最后一丝光亮。
任务勉强完成了,他们带回了那点模糊的线索——几滴干涸的、疑似与“容器”相关的失败品残留物。但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比失败更沉重的阴影。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理上的消耗。他们不仅在与潜在的敌人周旋,更是在与无形的监控、精密的试探和沉重的猜疑跳着一支别扭的舞蹈。
吴涯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耳机里一片寂静,但他仿佛仍能听到那指示灯闪烁的微弱电流声,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镜屋中的舞蹈,才刚刚开始,而他们已经在无数个反射的自我影像中,感到了迷失的眩晕。
琉璃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指尖冰凉。吴涯反手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在这无处不在的注视下,连这微不足道的安慰,都显得奢侈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