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涯力竭昏迷的间隙,不化骨体内那属于“琉璃”的残存意识竟短暂压过了狂暴。
她没有攻击,反而用一种浸透千古悲伤的女声,与吴涯模糊的神识对话。
她展示出零碎的记忆幻象:吞噬天地的无尽黄沙、一座正缓缓沉入流沙之下的宏伟古城,以及在地底深处诡异映照的一轮冰冷月光。
她反复念着一个名字——“月牙泉”。
声音哀婉,如同诅咒又似乞求:“记住……此泉不在泉边…而在…泉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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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在无底深渊里下坠。
先前与不化骨搏杀时鼓荡起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吴涯只觉得身体不再是自己的,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又轻飘得如同即将散开的烟。剧痛、疲惫、还有那股强行催动秘法反噬的灼热,交织成一片混沌的泥沼,将他死死拖向黑暗。
就在这彻底的虚脱中,一点异样的冰凉,突兀地触碰到了他即将彻底沉寂的神识。
不是外界的攻击,也不是体内乱窜的真气。那感觉……更像是一滴泪,一滴凝结了千万年时光,冰冷刺骨却又带着奇异悲伤的泪珠,滴落在他意识的最深处。
下坠骤然停止。他悬浮在了一片非虚非实的诡异空间。
周围不再是阴森的古墓石壁,而是无边无际的黄沙。狂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带着干燥的死亡气息。天空是昏黄的,太阳像一个垂死的苍白圆盘,有气无力地悬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一种绝望的颜色。
是幻象?
吴涯模糊地想,但那股被流沙淹没口鼻的窒息感,那风沙刮过皮肤的刺痛感,都真实得令人心悸。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沙海中央,一座城正在沉沦。
那不是普通的城池废墟,其规模宏大得超乎想象。巨大的、用某种暗黄色巨石垒砌的城墙高耸,却有一半已经陷落在流沙形成的漩涡里。可以看到坍塌的神殿廊柱,断裂的浮雕上刻着从未见过的异兽图腾,还有宽阔得足以让八驾马车并行的街道,此刻正被金黄色的流沙像贪婪的舌头一样,一寸寸舔舐、吞噬。没有呼喊,没有奔逃的人影,只有这座巨城沉默地、不可逆转地滑向地底,带着一种庄严而恐怖的寂静。
就在城池即将完全被黄沙吞没的一瞬,景象陡然切换。
不再是炙热的沙漠地表,而是沉入了冰冷、黑暗的地底。一股压抑的气息包裹上来,带着泥土和岁月腐朽的味道。然而,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上方,却有一轮月光,冷冷地映照着。
那月光不对。
它不像人间月华那般清冷皎洁,而是透着一股死寂的幽蓝。光线似乎没有源头,就那么凭空悬浮在黑暗的穹顶,照亮了下方的景象——依旧是那座沉没的古城,但此刻它仿佛凝固在了地底时空之中。断裂的建筑保持着倾塌那一瞬的姿态,沙粒如同金色的瀑布定格在半空。一切都被那轮冰冷的地底月光镀上了一层诡异的蓝辉,静谧,却比先前的毁灭场景更让人毛骨悚然。
“呜……”
一声极轻微的呜咽,或者说,是风穿过地底石窟的共鸣,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响起。
吴涯的神识猛地一“颤”。他“看”到了。
在那轮虚假的月光下,在一截半埋于沙中的巨大断裂石柱旁,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不再是那具狰狞、充满破坏欲望的不化骨。身影纤细,穿着一袭似纱非纱、似帛非帛的古老衣裙,裙摆在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微微飘动。她背对着吴涯,仰着头,望着那轮地底之月。长长的黑发如瀑般垂落,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重悲伤。
是“她”。
那个被炼制成不化骨之前,名为“琉璃”的女子。
“琉璃……”吴涯在心中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是了,老道士之前提及过,这不化骨生前似乎有个名字,与一种易碎的珍宝有关。
那身影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感应到了吴涯神识的波动。但她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轮不祥的月亮。
一个充满悲伤的女声,直接响彻在吴涯的识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寒冰下挤出的水滴,冰冷而清晰。
“黄沙……吞没了楼兰……”她的声音带着古老的韵律,像是吟唱,又像是诅咒,“……他们……想用我的骨……锁住龙脉……逆天改命……”
零碎的画面伴随着她的声音闪现:身穿奇异服饰、头戴高冠的祭司在狂热地舞蹈;巨大的祭坛上刻满符文;她被强行按在祭坛中央,冰冷的法器刺入身体;地底传来沉闷的龙吟,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可是……锁不住……谁都锁不住……”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无尽的怨恨和一丝……恐惧,“它醒了……它要出来了!”
“它?”吴涯的神识努力传递出疑问。
但琉璃的残念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记忆碎片里,无法有效回应。那地底龙吟的幻象加剧,伴随着某种巨大之物挣脱束缚的碎裂声,整个地底空间都在剧烈摇晃。
“月牙泉……”
她突然反复地念诵起这个名字,声音从尖锐又变回了哀婉的乞求,仿佛这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月牙泉……月牙泉……”
一声声,如同杜鹃啼血,在这片意识空间里回荡,每一次重复,那悲伤之意就浓重一分,几乎要将吴涯的神识也一同淹没。
吴涯集中全部精神,试图听得更真切,并理解这名字的含义。是沙漠中那个着名的月牙泉?还是另有所指?
就在他疑惑之际,琉璃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临终遗言般的郑重。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最后的力量,然后,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告诫:
“记住……”
“此泉不在泉边……”
“而在……泉眼之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轮幽蓝的地底月光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吴涯“看”到,琉璃那一直背对着他的身影,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
他屏住了呼吸,神识紧绷到了极点。他想看清她的脸,看清这承载了千年悲怨的容颜。
然而,就在那张脸即将完全转过来的刹那——
所有的幻象,黄沙、沉城、地底月光、以及那个名为琉璃的身影,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器皿,哗啦一声,彻底碎裂成无数闪着幽蓝光芒的碎片。
紧接着,一股蛮横、暴戾的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那短暂的清明,重新占据了主导。
“吼——!”
不化骨那熟悉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嘶吼,再次震动了古墓的甬道,也直接将吴涯的神识从那个诡异的幻境中狠狠震出。
吴涯猛地睁开双眼,剧烈的疼痛和虚弱感瞬间回归,让他忍不住咳出一口淤血。石壁上长明灯昏暗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依旧躺在冰冷的墓室地面上,不远处,那具不化骨正在重新变得狂躁,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漆黑的眼窝里,猩红的光芒再次点燃。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短暂得可怜的梦。
但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女子哀婉的声音,眼前还残留着那轮冰冷地底月光的诡异轮廓。
尤其是那句话,如同用刻刀凿进了他的脑海深处,清晰得可怕:
此泉不在泉边,而在泉眼之下。
月牙泉……
吴涯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着气,看着不远处那头重新开始积蓄力量的恐怖邪物,心中却翻涌起比眼前危机更复杂的惊涛骇浪。
琉璃的碎片,指向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秘密?而那轮地底月光照亮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