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渤海,海风已带着暖意,旅顺口这个天然良港内。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蔚蓝的海面,波光粼粼。
巨大的花岗岩防波堤如同巨人的臂膀,环抱着港湾。
堤内,北洋水师的主力战舰静静地停泊着,黝黑的舰体、林立的桅杆和烟囱,在阳光下投下威严的阴影。
一艘悬挂着直隶总督衙门旗帜的小火轮“海晏号”,喷吐着黑烟,缓缓驶入港口,在码头栈桥旁停靠。
林承志在两名随从的陪同下,踏上了旅顺港坚实的石板地面。
他今日穿着一身北洋水师学堂教习的常服,深蓝色仿西式立领制服,没有军衔标识,只戴了一顶缀着黑色帽缨的暖帽,腰间佩着一柄装饰性的短剑。
这是李鸿章特别授予的“海军采办特别顾问”的临时身份装束,便于他出入军营和舰船。
码头上,已经有一小队人在等候。
为首的是旅顺基地的一名管带刘步蟾的副官,姓吴,三十来岁,身材精干,脸色黝黑,穿着一身浆洗得笔挺但有些旧了的军官制服。
他身后跟着几名基地的文员和低级军官,神情大都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顾问,一路辛苦了。”吴副官上前拱手,语气客气平淡。
“刘管带今日有军务会议,特命卑职在此迎候,并配合顾问检视事宜。”
林承志还礼:“有劳吴副官。林某奉李中堂之命,前来了解各舰养护实况,以备采办之需。还请副官行个方便。”
“分内之事。”吴副官侧身引路,“顾问是先到营房歇息,还是……”
“直接上舰吧。”林承志目光扫过港内那几艘巨舰,“就从‘定远’、‘镇远’开始。”
吴副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这个年轻的“顾问”如此雷厉风行,直接点名要看两艘最大的铁甲舰。
他点点头:“也好。请随我来。”
一行人沿着码头走向停泊在最外侧的“定远”舰。
这艘排水量七千余吨的亚洲第一巨舰,静静地卧在碧波之畔,舰体上黑黄相间的水线带已经有些斑驳,露出底层的铁锈。
巨大的双联装305毫米主炮炮塔指向舷侧,炮管上覆盖着防雨油布。
甲板上,一些水兵正在懒洋洋地擦拭着栏杆整理缆绳,看到军官和陌生人上舰,只是随意地行个礼,眼神中透着麻木和疲惫。
登上舷梯,进入舰内,一股混杂着机油、煤灰、汗味和食物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通道狭窄,光线昏暗,舱壁上污渍斑斑,有些地方的油漆已经剥落。
林承志不动声色,心中已是微微一沉。
“吴副官,可否先去看看机舱和锅炉房?”林承志问道。
吴副官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林顾问,机舱乃舰艇重地,闷热嘈杂,且今日当值的管轮……”
“无妨,我就是想看看日常养护状况。”林承志语气不容置疑。
“李中堂对舰船动力系统尤为关切。”
吴副官无奈,只得引着他们下到舰艇深处。
越往下,空气越发闷热污浊,机器运转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巨大的蒸汽机活塞往复运动,带动着长长的传动轴。
锅炉房里更是热浪滚滚,几名赤裸上身的司炉工正挥汗如雨地向炉膛里铲煤,脸上、身上沾满了煤灰。
林承志仔细观察着机器的状态。
他能看到一些管线的接头处有细微的蒸汽泄漏。
压力表的指针在正常范围的边缘晃动。
一些传动部件的润滑油明显不足,已经干涸发黑。
他带来的书记官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
“吴副官,”林承志指着一条有明显锈蚀痕迹的蒸汽管道。
“这条管子,上次检修是什么时候?”
吴副官凑近看了看,皱眉想了想:“这个……卑职需查一下轮机日志。大概……是去年秋天大修时检查过?”
“去年秋天?”林承志目光锐利。
“这种高压蒸汽管,锈蚀到这个程度,是极大的隐患。
一旦爆裂,轻则伤及人员,重则可能导致锅炉爆炸,整舰瘫痪。
轮机部门没有日常巡检吗?”
吴副官额头见汗:“这个……日常巡检自是有的,只是……舰上备件不足,有些问题发现了,一时也难以及时更换。而且……”
他压低声音:“维修经费层层报批,耗时良久,下面的人也是能拖则拖。”
林承志默然。
这就是体制的痼疾。
他又检查了消防泵、舵机液压系统等关键部位,发现或多或少都存在保养不善、零件老化的问题。
一些本应备用的关键部件,如水泵叶轮、密封圈等,要么缺失,要么质量低劣。
离开机舱,他们又来到炮位和弹药库。
炮塔的转动机构还算灵活,但炮膛清洁工具简陋,炮弹的存放也有不规范之处。
弹药库里,一些药包和发射药的包装已经受潮,负责看守的士兵却在一旁打盹。
检查完“定远”,又登上邻近的“镇远”,情况大同小异。
两艘耗费巨资打造的巨舰,外表威猛,内里却已显露出管理混乱、保养懈怠的颓态。
当林承志一行回到码头时,已近傍晚。
吴副官和其他陪同军官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林承志没有当场发表任何批评言论,只是对吴副官说:“吴副官,辛苦你了。
今日所见,我会如实记录。
另外,我有个不情之请。”
“林顾问请讲。”
“我想请今日在舰上当值的所有官兵,包括甲板、机舱、炮位、弹药库的弟兄,到码头上集合一下。”林承志说道。
吴副官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很快,约两百多名官兵在码头空地上集合,队形松散,许多人脸上带着疑惑和不耐。
林承志走到队伍前面,清了清嗓子,用清晰的声音说道:“诸位弟兄!在下林承志,奉李中堂之命,前来了解各舰实况。
今日登‘定’、‘镇’二舰,见诸位在闷热嘈杂、条件艰苦的岗位上恪尽职守,维持战舰运转,林某深感敬佩!”
官兵们没想到这位“钦差”开口不是训斥,而是肯定,都有些意外,队伍稍微安静了一些。
“然则,林某也看到了一些难处。”林承志话锋一转。
“机舱管道锈蚀、备件短缺、药包受潮、乃至弟兄们数月未领足饷银……这些,都不是诸位的过错!”
这话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
队伍中开始出现低声议论。
“朝廷拨款不易,程序繁冗,导致舰船养护经费时有迟滞,弟兄们薪饷也不能按时足额发放。
此非李中堂所愿,亦非诸位应得之苦!”林承志声音提高,“林某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他转身对随行的书记官点了点头。
书记官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皮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一叠叠银票和现银。
“今日在场的每一位弟兄,不论官职高低,林某个人出资,每人补发本月欠饷的一半!
机舱、锅炉房的弟兄,加发五两‘辛苦银’!
钱不多,是林某一点心意,感谢诸位在这铁甲舰上为国操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补发欠饷?还是个人出资?
这在北洋水师历史上闻所未闻!
许多士兵眼睛都亮了。
“此外,”林承志继续道。
“从明日起,我将派人统计各舰急缺的保养材料、备件、工具清单。
凡属日常养护必需而又因经费问题短缺者,由我‘林氏实业’先行垫资采购,尽快送到舰上!
我只求一样,东西到了,诸位要爱惜使用,认真保养,让咱们的铁甲舰,真正成为海上长城,不负朝廷重托,不负百姓期望!”
“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码头上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许多士兵激动得眼眶发红。
他们常年忍受低饷、艰苦的工作环境和上级的苛责,何曾有过这样体恤下属、解决实际困难的“上官”?
吴副官和几名军官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他们既震惊于林承志的大手笔和魄力,也隐隐感到不安,这位林顾问如此收买人心,意欲何为?
林承志亲自将银钱分发到每个官兵手中,并与一些老兵简单交谈,询问他们的困难和想法。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一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暗。
当最后一名士兵领到钱,千恩万谢地离开后,码头重新安静下来。
晚霞将海面染成一片金黄。
吴副官走到林承志身边,语气复杂:“林顾问……此举,恐惹非议啊。”
林承志看着远方海平面上归航的渔帆,淡淡道:“吴副官,舰船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若军心涣散,士气低迷,再好的船也是一堆废铁。
李中堂让我来‘检视’,不仅是看船,更是要看人。
今日所见,船需保养,人需抚慰。
林某不过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至于非议……”
他转过头,看着吴副官。
“为国养兵,何议之有?若有人问起,吴副官据实以告即可。”
吴副官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拱手道:“林顾问见识非凡,卑职佩服。”
当晚,林承志下榻在旅顺基地的招待所。
他房间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书记官整理着白天记录的大量问题清单:
从特种钢材、无缝钢管、高级润滑油,到水泵、阀门、密封件,再到水兵的被服、伙食改善……
林林总总,涉及舰艇作战和生活的方方面面。
安德烈亚斯低声道:“林,你今天花费不小。而且,这么高调地收买人心,丁汝昌和刘步蟾他们知道了,恐怕会……”
“会忌惮,会不满,甚至会在李中堂面前告状。”林承志接口道,语气平静。
“我知道。但这是最快打开局面的方法。
底层官兵最实在,谁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发饷,解决他们的困难,他们就认谁。
掌握了军心,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至于花费……”林承志笑了笑。
“比起让这些战舰因为缺乏保养而锈蚀报废,或者在未来的海战中因为一个小小故障而战沉,这点钱,微不足道。”
林承志拿起笔,在清单上又添了几项。
“明天去威海卫。听说那边‘致远’、‘靖远’几艘新式巡洋舰,问题也不少。
对了,让福伯从上海调拨一批上好的金华火腿、绍兴老酒过来,分送各舰军官。
面子功夫,也要做足。”
安德烈亚斯会意地笑了。
夜深了,旅顺港内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如同这个古老帝国沉重而缓慢的脉搏。
招待所不远处的一栋军官寓所内,吴副官正就着油灯,给远在天津的刘步蟾管带写密报。
信中详细描述了林承志今日的言行,尤其是其“慷慨散财、收揽军心”之举。
最后,他忧心忡忡地写道:“……此子年纪虽轻,然手段老辣,目光精准,直指我军积弊,更以私财市恩,下层官兵无不感佩。
长此以往,恐非北洋之福。
恳请管带大人明察,早做筹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