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里,林承志住在李鸿章安排的“听涛轩”。
一座位于行馆东侧、相对独立的小院落。
院子不大,清幽整洁,院外有淮军亲兵把守,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软禁与监视。
林承志对此心知肚明,并不外出,只让安德烈亚斯和陈大勇暗中留意周围动静,自己则闭门准备。
他根据记忆和现有资料,反复推演这个时代可能发生的海战模式,尤其是黄海海战的各种可能性。
他绘制了详细的北洋和日本联合舰队舰艇性能对比表,标注了各自的速度、火力、装甲、射程等关键数据。
他甚至模拟了不同天气、不同阵型、不同指挥下的战局演变。
八月十五日清晨,林承志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箭袖袍服。
安德烈亚斯携带了一个较小的皮箱,里面是推演用到的辅助工具和资料。
在亲兵引领下,两人来到行馆东侧的议事堂。
这是一座用于军事会议和沙盘作业的场所。
堂内立柱粗大,地面铺着青砖,光线从高窗射入,照亮了堂中央一个巨大的、用木架和沙土构筑的海域沙盘。
沙盘模拟的是渤海湾至黄海北部的水域,海岸线、主要港口、岛屿清晰可辨,还用不同颜色的小旗标注了已知的航道和水深。
沙盘旁的长桌上,摆放着数十艘制作精良的木质舰船模型,比例统一,舰型特征明显。
可以清晰分辨出“定远”、“镇远”的铁甲舰轮廓,“致远”、“靖远”的巡洋舰身姿。
代表日本军舰的模型,如“松岛”、“严岛”、“桥立”三景舰和“吉野”的新式巡洋舰。
此刻,议事堂内已有十余人。
除了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的李鸿章,还有六七位穿着北洋水师军官服色的武官,以及三四位文官幕僚打扮的人。
气氛凝重,无人交谈,只有偶尔整理衣襟或清嗓子的细微声响。
林承志一进来,所有的目光立刻聚焦在他身上。
这些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久经沙场的杀气和官场沉浮的世故。
“学生林承志,拜见中堂,见过诸位大人。”林承志不卑不亢地行礼。
“免礼。”李鸿章抬手。
“林公子,今日老夫召集水师几位管带和幕中同仁,便是想听听你关于海战的高见。
你前日所言,水师‘关节未通,反应迟缓’,今日便以此沙盘为凭,详细说说。
诸位,”他转向在场武官文僚。
“林公子海外归来,见识不凡,今日所言,无论顺耳逆耳,皆需静听,仔细思量。”
“谨遵中堂钧命!”众人齐声应道,不少军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服。
林承志走到沙盘旁,目光扫过那些舰船模型,心中已然有数。
他抬起头,朗声道:“中堂,诸位大人,学生今日便斗胆,以这沙盘为战场,推演一番。
为求真切,恳请中堂指派水师将领,操控我北洋舰队模型,学生则操控假想敌日本舰队模型。
双方皆以现有已知之舰艇性能、战术习惯为基础,模拟一场遭遇战。
推演结果,或许比千言万语更能说明问题。”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让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海外书生,指挥“日军”对阵真正的北洋将领?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一位年约四旬、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军官忍不住踏前一步,抱拳道:“中堂!末将添为北洋水师提督,愿领教我水师战法!岂能让一介书生妄言胜负?”
此人正是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淮军出身,深得李鸿章信任,但海战专业素养实属平平。
旁边几位管带,如“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定远”舰管带刘步蟾等人,虽未说话,脸上也露出明显的不豫之色。
李鸿章沉吟片刻,看向林承志:“林公子,丁军门乃我水师提督,由他指挥北洋舰队,你可有异议?”
“学生无异议。丁军门指挥,更能体现我水师真实战法。”林承志平静道。
“不过,为求推演公允,学生需与丁军门约定几点规则。”
“讲。”
“第一,推演需设定初始条件:时间、海域、天气、双方初始阵位、了望发现距离等,需预先确定,并记录在案。”
“第二,舰艇机动、火炮射击、损伤判定,需有一套大致公允之规则。
学生带来一份简易章程,可供参考。”
安德烈亚斯适时呈上一份文件。
“第三,”林承志看向丁汝昌和其他将领。
“推演旨在发现问题,而非争一时输赢。
恳请诸位大人暂时放下身份之见,纯以军事角度思考。
无论结果如何,学生对诸位大人扞卫海疆之赤诚,绝无半分质疑。”
丁汝昌哼了一声,看向李鸿章。
李鸿章点头:“可。便依林公子所言。
汝昌,你与诸位管带,便代表我水师。
林公子,你便代表日方。
初始条件……就设定为,光绪二十年秋,于黄海大东沟海域,天气晴朗,能见度佳。
双方巡弋舰队意外遭遇,相距……二十海里。如何?”
“遵命。”林承志和丁汝昌齐声应道。
安德烈亚斯将那份简易推演规则分发给双方和记录人员。
规则并不复杂,主要规定了不同舰型的航速转换、转向半径、火炮射程与命中率估算、弹药基数。
根据中弹部位和炮弹威力判定损伤的简易标准,分轻度损伤、重度损伤、丧失战斗力、沉没四等。
丁汝昌等人快速浏览规则,虽觉有些繁琐,但基本合理,也大致符合他们的经验认知。
“开始吧。”李鸿章沉声道。
丁汝昌与刘步蟾、邓世昌等人围到沙盘代表北洋舰队的一侧,低声商议。
林承志独自站在代表日本舰队的一侧,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沙盘。
记录员在沙盘边缘的记事板上写下初始条件:
时间:光绪二十年秋某日午时。
海域:黄海大东沟附近。
天气:晴,风力二级,海况平稳。
初始阵位:北洋舰队(以下简称北队)呈单纵阵(雁行阵),航向东南,航速8节。旗舰“定远”居前。
日本舰队(以下简称日队)呈单纵阵,航向西北,航速10节。旗舰“松岛”居前。
双方初始距离:20海里。了望哨同时发现对方桅杆烟柱。
“北队,如何行动?”李鸿章问道。
丁汝昌与刘步蟾交换了一下眼神。
刘步蟾是留英回来的专业人才,实际上海战战术多由他谋划。
刘步蟾低声道:“大人,敌踪已现,我队应变阵为双纵阵,‘定’、‘镇’二舰居中,巡洋舰护住两翼,加速接敌,争取抢占t字横头,以主炮轰击!”
这是北洋水师的标准战术思想,依靠“定”、“镇”二舰的厚重装甲和巨炮,与敌进行正面决战。
丁汝昌点头,下令:“传令:全队提速至10节,变阵为双纵阵,‘定远’、‘镇远’居前,左右翼巡洋舰展开,准备接敌!”
记录员移动北队模型,阵型开始变化,整体航向微微调整,意图抢占日队前方的有利位置。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林承志。
林承志看着沙盘上缓缓移动的北队模型,脑海中飞速计算。
他仔细观察着北队的阵型变换速度和方向。
“日队,如何行动?”李鸿章问道。
林承志抬起头,平静下令:“传令:全队提速至14节。
第一游击队向右前方迂回,航向东北,意图绕至北队右翼。
本队航向不变,减速至8节,与北队保持距离。”
命令一下,沙盘上代表日队的模型立刻分成两簇。
一簇四艘模型迅速脱离本队,以明显更快的速度向右前方(北队右翼)斜插过去。
而本队三艘模型则稍稍减速。
“14节?”丁汝昌眉头一皱,“林公子,日舰‘吉野’等船,航速确有18节以上。
但‘松岛’等舰,航速不过16节左右,且全队协同,岂能轻易达到14节?
且分兵迂回,兵力分散,乃兵家大忌!”
林承志答道:“丁军门,学生查阅资料,‘吉野’设计航速23节,实际可达20节以上。
以其为前锋,带动‘高千穗’(18节)、‘秋津洲’(19节)等舰,编队航速14节完全可能。
至于分兵,正是日军‘游击’战术之核心,以高速舰群侧击骚扰,吸引火力,调动我阵型,为本队创造机会。”
刘步蟾脸色微变。
他留学英国,对海军新战术有所了解,林承志所说的,正是当时流行的“巡洋舰战术”雏形!
北洋水师因舰型速度差异大,很难有效执行这种需要高速机动的战术。
推演继续。
北队变阵完成,以“定”、“镇”为箭头,呈人字形扑向日军本队。
但日军本队始终保持距离,并不正面接近。
而日军第一游击队则已高速迂回,渐渐出现在北队右翼侧后方。
“北队,日军快船已至我右翼,如何处置?”李鸿章问道。
丁汝昌有些恼火,对方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
“命令右翼‘致远’、‘靖远’等舰,转向右后,拦截日军游击舰队!
主力继续向前,压迫日军本队!”
命令下达,“致远”、“靖远”等四艘北洋较快的巡洋舰模型脱离主阵,向右后方转向,试图拦截日军第一游击队。
但这样一来,北队主力阵容的右翼就暴露了,而且整体阵型出现了脱节。
林承志眼中精光一闪,立刻下令:“第一游击队,不与敌拦截舰队纠缠,继续高速迂回。
目标——敌右翼末尾之‘超勇’、‘扬威’二旧式巡洋舰!
本队,左转15度,提速至10节,拉近与敌主力距离,准备炮击!”
沙盘上,日军第一游击队模型灵巧地划过一道弧线,绕过迎上来的“致远”等舰,直扑北洋阵列末尾最弱的两艘老舰“超勇”和“扬威”!
日军本队趁机转向,与北洋主力距离拉近到约8000米。
“不好!”邓世昌失声道,“‘超勇’、‘扬威’速度慢,装甲薄,被快船盯上凶多吉少!”
丁汝昌也意识到不妙,急令:“‘超勇’、‘扬威’向左规避!
右翼各舰速往救援!主力舰向左转,用主炮轰击日军本队!”
命令仓促,阵型更乱。
“超勇”、“扬威”模型开始转向,但速度缓慢。
而日军第一游击队的模型已如狼群般扑至,进入其舰炮射程。
“第一游击队,集中火力,攻击‘超勇’!”林承志下令。
根据规则,日军第一游击队四艘巡洋舰,假设装备速射炮,在有效射程内对单一目标进行首轮齐射,命中率设定为中等偏上。
记录员根据规则投掷特制的骰子,并参考舰艇性能数据,进行判定。
片刻后,记录员大声道:“日军第一游击队首轮齐射,‘超勇’舰中弹……六发!
判定:舰体中后部中弹三发,中度损伤,航速下降至6节。
前主炮台中弹一发,炮毁。
舰桥附近中弹两发,指挥系统受损,通讯不畅!”
“什么?!”丁汝昌和在场将领脸色大变。
一轮齐射就重创一艘巡洋舰?
这速射炮的威力也太离谱了!
林承志平静解释:“丁军门,学生假设日军巡洋舰已部分装备120mm以上口径速射炮。
单舰每分钟射速8-10发,四舰齐射,首分钟便可投射三十余发炮弹。
‘超勇’舰装甲薄弱,被多发命中,损伤惨重,合乎逻辑。”
合乎逻辑?这简直是一场屠杀的预演!
“继续攻击‘扬威’!”林承志毫不留情。
“日军第一游击队转向‘扬威’,进入射程……齐射!”
记录员再次投掷判定:“‘扬威’舰中弹五发!水线附近中弹两发,进水。
舰艉中弹,舵机受损。
上层建筑中弹,火起!
判定:重度损伤,丧失大部分战斗力,航速仅余4节,有沉没风险!”
短短几分钟推演,北洋两艘巡洋舰一重伤一濒临沉没!
而日军第一游击队几乎无损!
议事堂内一片死寂。
丁汝昌、刘步蟾、邓世昌等人面如死灰,额头冒出冷汗。
他们虽然不服林承志,但沙盘上冰冷的推演结果,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们心头。
李鸿章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手指紧紧攥着太师椅的扶手。
而林承志的推演,还未结束。
“日军本队,与北洋主力距离7500米,进入305毫米主炮有效射程边缘。”
林承志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本队各舰,目标敌旗舰‘定远’,首轮齐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