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公园占地超过一千英亩，是旧金山这座年轻城市的绿肺。
清晨六点，公园里还笼罩着一层来自太平洋的乳白色薄雾。
高大的桉树、红杉和橡树在雾中如同沉默的巨人。
草地上凝结着露珠，空气清冷潮湿，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公园西北角，有一片相对僻静的玫瑰园。
时值六月，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各色花朵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香气馥郁。
玫瑰园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喷泉池，池水叮咚，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
林承志穿着一身灰色的运动装，脖子上搭着白毛巾，沿着玫瑰园外围的小径慢跑。
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苏菲约定紧急会面。
地点、时间、伪装方式都与上次在普雷西迪奥公园不同。
苏菲在昨晚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传递了“必须最后一次当面报告，事关生死”的紧急请求。
事关生死。
这四个字让林承志无法拒绝。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分钟。林承志跑到喷泉池边，停下脚步，假装欣赏玫瑰花，同时用余光观察四周。
雾气比预想的更浓，能见度不到十五码。
六点零三分。
左侧的雾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节奏是约定的三长两短。
苏菲从雾中走出。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网球裙装，外面套着浅蓝色的针织开衫，金发扎成马尾，手里还拿着一个网球拍。
林承志一眼就看出，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下的黑眼圈即使用粉底也遮掩不住，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苏菲的右脸颊靠近耳根的位置，有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划痕，虽然很浅，但在这张美丽的脸上格外刺眼。
“早上好，今天的花开得真不错。”苏菲走到林承志身边，声音很轻。
“可惜有雾，看不真切。”林承志回应暗号，用眼神询问她脸上的伤。
苏菲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听着，时间不多。
我可能被双重监视了。
光明会的人还在，日本人的眼线也没撤。
而且……我感觉还有第三股势力，手法更隐蔽，我完全摸不清来路。”
林承志心中一凛。三重监视？
“我长话短说，这是我作为内线，能给你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情报和分析。”
“第一，关于光明会‘渡鸦’的袭击计划。
细节我还没拿到，但可以确定，他们会在你的船队进入太平洋深处、远离任何海岸救援范围后动手。
不会用军舰，那样太明显。
他们会雇佣一伙真正的、但也被他们控制的‘海盗’，伪装成偶然遭遇。
计划是俘获或击沉你的旗舰，造成重大伤亡和财产损失，但留一部分活口传播恐怖，达到‘惩戒’和警告的效果。
动手时间，大约在你启航后第七到第十天之间。”
太平洋深处！伪装海盗！
林承志记下这个关键信息。
“第二，”苏菲的声音有些急促。
“日本方面。我通过杜兰德办公室一些未及时销毁的碎纸片拼凑出信息：
日本海军和‘黑龙会’等激进组织，似乎得到了关于你‘秘密向清国运输军火和技术’的确切情报。
他们视你为‘严重威胁’，计划双管齐下：
一是在海上尝试拦截你的船队。
二是在你抵达上海或天津后，动用潜伏的浪人刺客，对你实施暗杀。
他们甚至可能……尝试绑架你的家人来胁迫你。”
绑架艾丽丝和天佑！
林承志眼神瞬间冰冷。
日本人的疯狂，果然超出预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苏菲抓住林承志的手臂，手指冰凉。
“我上次提到的清廷内部被渗透的猜测，现在有了更具体的线索。
那个代号‘蝉’的信息源，我怀疑……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小圈子。
他们可能活跃在‘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北洋大臣衙门’以及……上海道台和海关部门。”
“我无意中看到杜兰德书桌上一份被涂改过的备忘录副本。
上面有几个残留的中文人名拼音缩写，结合其他碎片信息。
这些人位置关键，能够接触核心机密。
如果‘蝉’真的是他们或他们中的某一个。
那你在国内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光明会乃至其他列强的眼皮底下。”
“情报确切吗？”林承志声音干涩。
“不确切，只是碎片和推测。”苏菲摇摇头。
“但可能性极高。杜兰德对这些信息的处理非常小心，说明其价值巨大。
林先生，你回国后，不仅要应对明面的敌人，更要时刻警惕背后的冷箭。
你信任的人，未必值得信任。
你依靠的体系，可能早已千疮百孔。”
“苏菲，你的处境太危险了。”林承志看着她苍白的脸和脸上的伤痕。
“跟我一起走吧。我的船队里有安全的位置。
到了中国，我可以安排你消失，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他第二次提出邀请。
上一次苏菲拒绝了，选择继续潜伏。
苏菲这次沉默了很久。
她的眼中闪过挣扎、恐惧，还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凄然的微笑：“谢谢您，林先生。但我……我不能走。”
“为什么？”林承志追问。
“第一，如果我突然消失，光明会立刻就会知道内部出了大问题。
他们会彻底调查，可能波及到其他潜伏的、我们可能还不知道的盟友或线人。
第二，”她摸了摸脸上的划痕。
“这是我昨晚试图摆脱跟踪时留下的。
第三股势力……我很在意。
我想留下，试着摸清他们是谁，目的何在。这可能对您同样重要。”
“太危险了！”林承志低喝道。
“你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情报！没必要再冒险！”
“不，有必要。”苏菲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坚定，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林先生，您知道吗？
我从小在两种文化间摇摆，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为光明会工作，是因为他们控制了我，也因为我曾经愚蠢地相信他们那套‘精英统治世界’的鬼话。
但遇到您之后，我看到了一种不同的可能。
一个强大的、文明的、平等的东方，能够与西方平起平坐。
这让我想起了父亲从小跟我说的那些关于故国的美好传说。”
苏菲的声音带着哽咽：“帮我母亲报仇，是我个人的执念。
但帮助您实现那个愿景，让我觉得……我的人生终于有了超越仇恨的意义。
所以，请让我再做最后一点事情。
我会小心的，我保证。”
林承志看着苏菲眼中燃烧的火焰，知道自己无法再劝。
这是一个找到了信仰并愿意为之献身的灵魂。
林承志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像怀表一样的金属物件，塞进苏菲手里。
“这是一个紧急求救信号发射器，基于特斯拉的技术改造的，有效范围五十英里。
按下顶部的按钮，它会发出特殊的无线电脉冲。
我在旧金山和未来航行的船上，都有接收装置。
如果遇到无法逃脱的危险，用它。我会尽一切可能救你。”
苏菲紧紧握住那个还有些温热的金属物件，用力点头：“谢谢……我会的。”
她从网球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这是我整理的可能与‘蝉’有关的线索，以及我所知道的、光明会在远东的部分联络点和人员代号。
还有……一个加密的联络方式，如果将来我有重要情报，又无法直接传递，会通过这个方式留下信息。
您记下后，立刻销毁。”
林承志快速扫过纸条上的内容，将其牢牢印在脑中，然后将纸条撕碎，扔进喷泉池中。
纸屑很快被水浸透，沉没。
“保重，苏菲。”林承志说道，心中涌起感激、敬佩、担忧，还有一丝伤感。
“您也是，林先生。祝您……武运昌隆。”苏菲用了一个日本词，眼神真诚。
她深深看了林承志一眼，转身快步跑入浓雾之中，白色的裙摆很快消失在玫瑰丛后。
林承志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