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云子的声音如同无形的涟漪,尚在玄玑峰大殿内回荡,其身影便已如同水墨画中滴入的浓墨,由虚化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大殿中央。
来人一身朴素的青色道袍,身形清癯,面容看上去约莫四十许人,五官平凡,并无甚出奇之处,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万古星空,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与沧桑。他周身没有丝毫迫人的灵压或炫目的异象,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与整座玄玑峰、与周遭的天地灵气、乃至与冥冥中的大道法则都融为一体,给人一种他本就该在那里,亘古如一的错觉。
大乘巅峰!此界真正屹立于金字塔顶端的存在!
他的突然驾临,确实让玄玑和李烬都始料未及。玄玑道人虽知这位师兄性情较真,却也没想到他会因为一个二代弟子缺席讲道这等“小事”,亲自降临玄玑峰。李烬更是心中凛然,这位师叔给他的感觉,比之前面对苍云宗云隐时更加深不可测,那是一种返璞归真、与道合真的境界。
不过玄玑毕竟是活了数千年的老怪,心性修为早已臻至化境,短暂的错愕之后,立刻反应过来。他自云床上起身,对着竹云子微微颔首,算是同辈之礼,语气平和地说道:“竹云师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过是门下弟子顽劣,未能按时聆听师兄大道,此等小事,怎还劳烦师兄亲自过来一趟?实在是折煞这小辈了。”
他话语客气,却也将此事定性为“小事”,并点出竹云子亲临有些“小题大做”。随即他对外吩咐道:“来人,看茶!”
“不必了。”竹云子神色冷清,声音平淡无波,直接拒绝了玄玑的好意。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不见底的古井,缓缓转向站在一旁、低眉垂目的李烬,目光在其身上扫过,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其丹田内那尊灰暗的轮回剑婴与澎湃的元婴巅峰真元。
“本座今日过来,别无他事。”竹云子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只是想亲眼看一看,我红尘仙宗隐仙阁,究竟是出了怎样一尊了不得的天纵奇才,竟能以金丹之境,逆伐元婴修士,名动京者皇城。”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在李烬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却让李烬感觉如同被剥开了所有伪装,心底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眼下,算是见识了。”竹云子收回目光,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其他,“元婴巅峰,根基雄厚,真元凝练,更兼……意韵独特。玄玑师弟,你收了个好徒弟。”
他这话看似夸奖,但结合他之前的态度和那冰冷的语气,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李烬此刻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修真界晚辈对长辈的觐见大礼,声音沉稳而恭敬:
“玄玑峰门下弟子李烬,拜见竹云子师叔!恭祝师叔大道有成,出关布道,惠泽宗门!”
他先是以大礼和恭贺表明态度,随即话锋一转,正色道:“首先,晚辈要恭贺师叔此番闭关,修为定然更有精进。观师叔周身法则内敛,道韵天成,与天地交感愈发圆融,想必距离那无上仙道,又近了一步。晚辈在此,衷心祝愿师叔早日勘破迷障,得证大道,飞升仙界,成就永恒!”
他这番话,既是恭维,也是试探,试图将话题引向积极的方向。
然而,竹云子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悦色,反而发出一声清晰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冷哼:
“哼!飞升仙界?李师侄,这普天之下,但凡是踏上修行之路的修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数万年前那场变故之后,此‘恒’世界,飞升之路早已断绝!万载以来,再无一人能踏出那一步!你在此说这些虚言,是觉得本座孤陋寡闻,还是存心讥讽?”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虽未刻意释放,却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李烬低垂的面容上,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他没想到竹云子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和直接。飞升之路断绝乃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方才所言不过是惯常的恭贺之词,对方却抓住这点大做文章,显然是有意刁难,或者说……是在刻意营造一种压迫感。
‘此人果然极难对付……’李烬心中瞬间做出了判断。这位竹云子师叔,不仅修为高深,心思更是深沉,言辞犀利,绝非易与之辈。
他不敢辩解,连忙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认错:“师叔教训的是!是晚辈失言,考虑不周,说了不该说的废话,还请师叔恕罪!”
他果断认错,不给对方继续发挥的余地,随即立刻将话题拉回正轨:“不过,晚辈还是要为未能按时赴约,聆听师叔讲道一事,郑重向师叔请罪!实在是晚辈近些时日,确有一件关乎自身道途根基、性命攸关的紧要之事,不得不立刻处理,这才耽搁了行程,绝非有意怠慢师叔与宗门之命。”
他再次强调“关乎道途”、“性命攸关”,试图博取一丝理解和同情。
“然,无论如何,未能遵从师叔法旨,便是晚辈之过。我辈修道之人,讲究念头通达,明心见性。错了便是错了,晚辈绝不敢有任何推诿之词!”李烬语气诚恳,态度端正,“晚辈愿意接受宗门一切规章戒律所定之刑罚,绝无怨言!”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首先,承认错误,态度良好。其次,将惩罚的权力归于“宗门规章戒律”,而非竹云子个人。意思很明确:该怎么罚,按宗门规矩来,我认!但你竹云子师叔个人,无权越过宗门对我施加私刑。
果然,听到李烬如此说辞,竹云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冷光。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反唇相讥道:
“关乎道途的要事?呵呵……李师侄,你倒是会找理由。本座很好奇,究竟是何等惊天动地的‘要事’,能比你聆听一位大乘巅峰修士阐述生死法则、传道授业解惑……更加重要?”
他刻意在“大乘巅峰”四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言语之中的意味不言自明——你区区一个元婴期修士的所谓“要事”,在一位站在此界巅峰的大乘修士亲自讲道面前,算得了什么?也配称之为理由?这分明是借口,是藐视!
听到竹云子言语中开始直接用修为和地位进行压迫,一直静观其变的玄玑道人,终于不能再保持沉默。他脸色一沉,对着李烬呵斥道:
“逆徒!放肆!你竹云子师叔让你不必多言,你还在此诸多狡辩作甚?!”
他看似在训斥李烬,实则是在打断竹云子的逼问,并将话题引开。他转向竹云子,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劝解,说道:“师兄息怒,这小子年轻识浅,不懂规矩,口不择言,冲撞了师兄,实是该罚!不过……”
玄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师兄您踏入大乘巅峰之境已近千载,修为通天,德高望重,乃是此界公认修为能位列前三的擎天巨柱!跺跺脚,整个京者大陆都要抖上三抖的人物!心胸之宽广,岂会与一个不懂事的小辈一般见识?”
他先是捧了竹云子一番,随即图穷匕见,目光锐利地看向李烬,厉声道:“你这逆徒,方才言下之意,莫非是怀疑你竹云子师叔会不顾宗门法度,越过戒律堂,私自对你动用刑罚不成?!你竹云子师叔执掌竹云峰,教导弟子无数,素来公正严明,爱惜宗门英才,岂会是那种公私不分、滥用职权之人?!还不快向你师叔赔罪!”
这一番连消带打,既抬高了竹云子,又将“公私分明”、“公正严明”的高帽子扣了上去,彻底堵死了竹云子借题发挥、施加私刑的可能性。同时也点明了李烬是“宗门英才”,暗示竹云子应当爱惜。
竹云子听着玄玑这番看似训徒、实则维护的言语,眉头不禁微微皱起,深深地看了玄玑一眼。他岂能听不出玄玑话中的玄机?但他身为长辈,又是大乘巅峰修士,有些话确实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沉默了片刻,竹云子脸上那冰冷的神色,竟如同春雪消融般,缓缓缓和了下来。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似乎还想“请罪”的李烬,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
“好了,闲话便不必多说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李烬身上,缓缓说道:“本座今日前来,主要便是两件事。”
“第一,便是亲眼看一看你这位名动皇城的玄玑峰高徒。如今,已然见过。”
“第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你确因‘要事’错过了本座的讲道,按宗门戒律,理应受罚,此点毋庸置疑。”
听到这里,李烬和玄玑心中皆是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然而,竹云子接下来的话,却让两人都愣住了。
“但是,”竹云子话锋陡然一转,“本座念在你毕竟身负关乎道途的紧要之事,情有可原。二来,我红尘仙宗,确也是多年未曾出过你这等能以金丹逆伐元婴、短短时日便臻至元婴巅峰的天纵之姿了。既然是英才,有些特立独行,不拘小节,倒也是可以理解之事。”
他的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宽容与欣赏?
“你一路匆忙赶回宗门,想必也是风尘仆仆,心神损耗。”竹云子看着李烬,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这样吧,本座容你歇息三日,调息恢复。三日之后,本座希望你亲自前来本座的竹云峰。”
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届时,本座将破例,为你一人,单独再开设一次讲道,亲自为你阐述生死法则之妙,弥补你此次缺席之憾。”
单独讲道?!
竹云子这番话,以及他态度这翻天覆地般的变化,让李烬措手不及,心中警铃大作!从之前的咄咄逼人、言语刁难,到现在的宽宏大量、甚至不惜破例单独讲道……这转变未免太快,太诡异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而一旁的玄玑道人,此刻也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他对自己这位师兄再了解不过,其性情孤高冷僻,对门下弟子要求极其严苛,绝非什么宽厚长者。今日为何会对李烬如此……另眼相看?甚至不惜自降身份,为其单独讲道?
不过,玄玑毕竟是活了数千年的老狐狸,转念一想,竹云子师兄在红尘仙宗多年,为宗门发展可谓鞠躬尽瘁,劳苦功高。或许……是他阅历丰富,见识了李烬的潜力之后,真的起了爱才之心?毕竟,一个身负圣灵根、百纳之体,且能在如此短时间修炼到元婴巅峰,更兼战力惊人的弟子,对于任何宗门而言,都是未来的希望。若真是因此而生出提携之意,倒也并非完全说不通。
想到此处,玄玑心中虽然仍存有一丝疑虑,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而顺着竹云子的话说道:“既然竹云师兄如此宽宏大量,不计较这逆徒的过失,反而愿意屈尊降贵,为其单独讲道,此乃他的造化!师兄提携后辈之心,师弟感佩!”
他随即脸色一板,对着李烬严肃道:“师兄虽宽恕于你,但宗门规矩不可废!公然违抗宗门长辈之命,缺席重要讲道,此风绝不可长!按照宗门戒律,当罚没半年宗门俸禄,并需前往‘雷狱’,经受雷罚淬体一个时辰,以儆效尤!”
玄玑直接给出了具体的惩罚措施,既维护了宗门规矩的严肃性,又将惩罚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内。罚没俸禄无关痛痒,雷狱一个时辰的雷罚,对于寻常元婴修士或许难熬,但对于李烬这等根基雄厚之辈,顶多是吃些苦头,绝不会伤及根本。
“待你三日后,聆听完你竹云子师叔的讲道,便自行前往戒律堂领罚,不得有误!”玄玑最后命令道。
李烬心中明了,师尊这是在保护他。主动提出惩罚,并且是宗门常规刑罚,就等于将此事在明面上彻底了结,避免了竹云子后续再以此事为由头,生出其他事端。他连忙躬身应道:“是!弟子遵命!多谢师尊,多谢竹云子师叔宽宥!”
竹云子看着玄玑和李烬这一唱一和,将惩罚之事敲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既如此,三日后,竹云峰,望你准时前来。”
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如同他来时一般,毫无征兆地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如同融入虚空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殿之中,连一丝空间波动都未曾留下。
来也突兀,去也干脆。
直到竹云子的气息彻底消失,玄玑峰大殿内那无形的压抑感才缓缓散去。
玄玑道人沉默了片刻,挥手之间,一道更加凝实、玄奥的隔绝结界将整个大殿笼罩,确保无人可以窥探。
他转过身,面色凝重地看向李烬,沉声开口道:“烬儿。”
李烬心中一凛,知道师尊有重要的话要说:“弟子在。”
玄玑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殿墙,望向了竹云峰的方向,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三日之后,前往竹云峰……你需得——万分小心!”
他特意加重了“万分小心”四个字。
李烬感受到师尊语气中的凝重,心中一紧,连忙道:“弟子明白。只是……师尊,竹云子师叔他……”
玄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之色,缓缓说道:“我这位竹云子师兄……这个人,连我也看不懂。”
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声音带着一丝悠远:“自我十七岁拜入红尘仙宗,进入隐仙阁,距今已有数千载岁月。但你要知道……”
玄玑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李烬:“自我十七岁入门,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便已然是大乘初期的修为!”
李烬闻言,瞳孔骤然收缩!数千年前就是大乘初期?!
玄玑继续道:“数千载岁月悠悠而过,他如今确实已是大乘巅峰,修为深不可测,号称此界前三。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玄玑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疑问,“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与他同代、乃至稍晚一些的弟子,可曾有人……真正感受到过,有大乘期强者破境时,所引发的那笼罩整个大陆、撼动天地法则的宏大动静?”
李烬愣住了。大乘期修士,每一个小境界的突破都极其艰难,一旦成功,引动的天地异象和法则共鸣是掩盖不住的,必然会惊动整个大陆所有化神期及以上的修士。这是常识。
可经师尊这么一提,他仔细回想,似乎……真的从未听说过竹云子师叔突破时有何等惊天动地的动静?只知道他不知不觉间,就从大乘初期到了巅峰。
玄玑看着李烬变幻的脸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声音低沉而肯定地说道:“要知道,大乘期修士,不管身处何地,不管有何等强大的结界隔绝,只要破境,其动静……一定会被全大陆所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清晰地感知到!这是天地法则,无可遮掩!”
“所以,烬儿,”玄玑道人再次强调,语气无比郑重,“三日之后,竹云峰之行,你定要——万分小心!”
连续两遍的“万分小心”,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李烬的心头。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师尊话语中透露出的对竹云子深不可测的忌惮,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关切与担忧。
这股暖意驱散了些许因竹云子带来的寒意,他郑重地对着玄玑躬身一礼,声音坚定:
“师尊放心!弟子定当谨记师尊教诲,万事小心,绝不敢有丝毫大意!”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警惕与决然,已然如同野草般滋生。竹云峰……看来,这三日后的单独讲道,绝非什么机缘造化,而是一场吉凶难料的……龙潭虎穴!
他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