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思过崖回来后,那枯槁老人麻木的眼神和石壁上支离破碎的玄奥剑招,便时常在李烬脑中浮现。他隐隐觉得,那被囚禁的老人身上,必然藏着某种秘密,或许与他无法修炼内功的困境,甚至与他体内的无名暖流,有着某种未知的关联。
然而,思过崖是门中禁地,等闲不得靠近。他一个最低等的杂役弟子,更无理由频繁前往。此事只能暂时压在心底。
寒冬已至,大雪封山。砍柴挑水的活计变得愈发艰难。后山道路湿滑,溪水冰寒彻骨。与李烬同屋的几个杂役,皆叫苦不迭,私下里没少抱怨。
这一日傍晚,李烬刚从后山背回最后一捆柴火,浑身已被汗水和雪水湿透,冰冷地贴在身上。杂役头目却又叉着腰过来,没好气地指派道:“丑军汉,厨房的水缸都快见底了!赶紧再去挑几担水来!误了晚饭时辰,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同屋的杂役都投来同情又略带庆幸的目光。这等天气,天都快黑了,还要去山涧挑水,简直是折磨。
李烬面无表情,放下柴捆,拿起水桶和扁担,默然转身再次踏入风雪之中。
山涧离杂役院有不短的距离。此时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寒风卷着鹅毛大雪,能见度极低。崎岖的山路被积雪覆盖,难以分辨,稍有不慎便可能滑倒跌伤。
李烬凭借着过人的体魄和对路径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山涧旁。涧水并未完全冻结,但水面漂浮着冰块,寒意更胜往日。他费力地砸开岸边薄冰,将木桶沉入冰冷刺骨的溪水中。
就在他打满两桶水,准备挑起离开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上游不远处,靠近瀑布深潭的岸边雪地里,似乎趴伏着一个人影!
风雪极大,那人影几乎要被积雪掩埋,一动不动。
李烬眉头一拧,放下水桶,快步走了过去。
靠近一看,果然是一名穿着铁剑门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脸色青紫,嘴唇发白,已然昏迷过去,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摔断了。他身旁还散落着一捆湿柴和一柄练习用的铁剑。
看情形,似是今日出来砍柴练习,不慎在湿滑的瀑布边失足跌落,摔断了腿,又因天气寒冷,很快失温昏迷。若非李烬恰好此时来挑水,待到明日,这少年必定冻毙于此。
李烬蹲下身,探了探少年的鼻息,极其微弱。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少年背起,也顾不上那两桶水了,快步向着山庄医堂的方向奔去。
风雪夜,背负一人,山路难行。等李烬艰难地将少年送到医堂,交由值守的医师救治时,他自己也几乎力竭,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那医师检查了少年情况后,松了口气:“幸好送来得及时,再晚半个时辰,怕是神仙难救!腿伤倒是小事,这冻伤和失温才要命!你是哪个院的杂役?做得好!”
李烬只是摇了摇头,并未多言,见少年已无性命之忧,便拖着疲惫冰冷的身体,默默转身离开,返回杂役院。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救人性命,在他历经生死的观念中,并非值得夸耀之事。
然而,隔天下午,李烬正在柴房劈柴时,一位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找到了他,态度颇为客气:“你就是李烬?昨日是你救了赵铭弟子?”
李烬停下手中的活计,略一思索,赵铭应就是昨晚所救那名弟子了,随即点了点头。
那管事脸上露出笑容:“赵铭乃是我铁剑门内门赵长老的远房侄孙。赵长老得知此事,甚是欣慰,念你救人有功,特许赏赐。你虽为杂役,但门规亦有赏罚分明之道。赵长老言,你可前往外门藏书阁一层,任选一部基础武技典籍,观摩三日。此乃令牌,速去速回,不得延误。”说着,递过一枚黑铁令牌。
前往藏书阁?任选一部基础武技?
李烬微微一怔。这赏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藏书阁乃是门派重地,寻常外门弟子都需积累功勋才能进入翻阅,更遑论他一个杂役。这机会,可谓珍贵。
他接过令牌,道了声谢,放下斧头,径直向着外门区域的藏书阁走去。
外门藏书阁是一栋三层的木石结构阁楼,飞檐翘角,古色古香。门前有弟子值守,查验过李烬的令牌后,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但还是挥手放行。
阁楼一层面积颇大,摆放着数十排书架,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各种书册卷轴,多是些江湖见闻、地理志异、草药图谱,以及数量最多的基础武技典籍。诸如《基础剑法十三式》、《破风刀诀》、《莽牛劲》、《草上飞提纵术》等等,皆是武林中流传较广的大路货色,但对于寻常武者和铁剑门外门弟子而言,已是难得的修炼资源。
此刻阁楼内尚有十余名外门弟子正在安静翻阅。见到李烬这个穿着杂役服、独眼的生面孔进来,皆投来好奇、审视乃至鄙夷的目光。
李烬对周遭目光视若无睹,只是静静地在书架间穿梭,目光扫过一本本书脊。他对那些拳法、刀法、轻功兴趣不大。军中历练和生死搏杀,让他更倾向于简洁、凌厉、一击致命的技艺。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存放剑法典籍的书架前。
铁剑门以剑为名,门中剑法收藏自是不少,虽多是基础,却也五花八门。
他一本本看过去,手指拂过书脊,如同老练的猎人审视着自己的武器。最终,他的目光被书架最底层角落里的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迹、边缘磨损极为严重、甚至沾着些许暗褐色污渍的古旧册子所吸引。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这本册子。
吹去封面的灰尘,翻开泛黄发脆的书页。里面并非印刷体,而是用毛笔手写的字迹,笔画凌厉,如同剑锋刻划!配套的图谱也画得极为简练,甚至有些潦草,但那股扑面而来的锐利之意,却远超其他基础剑谱。
谱首只有两个墨迹淋漓、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字——《残剑式》。
再看其中的口诀和运劲法门,更是艰涩古怪,与寻常剑法追求招式连贯、劲力圆融不同,此剑诀讲究的竟是极端的内敛与爆发!于极静中蓄势,于瞬息间迸发,剑出无回,有去无回,追求极致的速度与穿透力!其运劲之诀,更是剑走偏锋,涉及数条极为偏僻、甚至堪称凶险的细微经脉,与《铁衣劲》的中正平和截然不同。
这根本不像是一门基础剑法,其修炼难度和凶险程度,恐怕许多内门弟子都不敢轻易尝试。难怪被弃置于角落,蒙尘至今。
但李烬的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起来。
这《残剑式》的运劲理念,那种将全部力量凝聚于一点瞬间爆发、不顾后果的决绝,隐隐与他脑海中那篇无名法诀的某种特质,以及他在无数次战场搏杀中形成的本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更重要的是,这剑诀虽然也需要内力驱动,但其口诀中却着重强调“意先于气,神注于剑”,对内力的绝对依赖,反而不像其他武技那么严苛。似乎更侧重于一种“神意”与“气血”的瞬间爆发!
他体内没有内力,但那股无名暖流和远超常人的气血之力,是否……可以尝试替代?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他不再犹豫,拿着这本《残剑式》,走到值守弟子处登记。
那值守弟子看到这本谱子,愣了一下,古怪地看了李烬一眼,忍不住开口道:“你确定选这个?这《残剑式》是几十年前一个疯疯癫癫的师叔祖留下的,根本没人练成过,强行修炼还会损伤经脉!劝你还是换一本稳妥的……”
“就这本。”李烬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值守弟子撇撇嘴,不再劝告,心下暗骂一句“不知死活的废物”,潦草地登记了册名和归还日期。
李烬拿着这本薄薄的、却可能改变他命运的剑谱,走出了藏书阁。风雪依旧,他却觉得怀中的册子滚烫。
回到杂役房那喧闹肮脏的环境里,他迫不及待地就着昏暗的油灯,再次仔细研读起来。越是钻研,他越是觉得这《残剑式》非同小可,其理念之偏激决绝,运劲之险奇诡谲,远超他的想象。这绝不仅仅是基础武技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三日,他除了完成必要的杂役工作,所有心神都沉浸在这本《残剑式》中。他无剑可练,便以手代剑,在无人处默默比划,揣摩其神意,感应其气血运行。
他发现,按照剑诀所述方式调动气血和精神时,体内那股无名暖流,竟真的随之隐隐躁动起来,虽仍无法像内力那般凝于经脉,透体而出,却能极大地增强他肌肉筋骨瞬间的爆发力!
第三日傍晚,他趁着天色昏暗,风雪稍歇,悄悄来到平日砍柴的后山僻静处。手中握着一根临时削制的、颇为趁手的木棍。
他闭上独眼,摒除一切杂念,脑海中回想着《残剑式》的第一式——“破影”的诀要:意凝一线,气血聚于指尖,神随念动,一击破空!
他全身肌肉缓缓绷紧,气血按照那种奇特的方式奔涌,精神高度集中,全部意念都灌注于手中的木棍尖端!
某一刻,他猛地睁眼,独眼中精光一闪,手中木棍如同毒蛇出洞,向前疾刺!
没有内力波动,只有肉体的力量和精神高度集中下的爆发!
“咻——!”
木棍刺破空气,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嘶鸣!速度之快,竟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残影!
虽然远不及口诀中描述的那般“无影无形,破气穿甲”的威力,但这一刺的速度和凝聚度,已然远超他平日纯粹依靠肉体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甚至不亚于一些刚踏入凝劲境、内力尚浅的弟子施展普通剑招的威力!
更重要的是,在出“剑”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股无名暖流,似乎被引动了一丝,融入了这一刺之中!
李烬保持着突刺的姿势,缓缓收回木棍,看着那毫无损伤的棍尖,眼中,终于亮起了一丝许久未曾出现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内力之路虽绝,但这《残剑式》,似乎为他另辟蹊径,打开了一扇窗!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进展,前路依旧迷茫艰辛,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完全看不到方向的废物了。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将他孤寂的身影逐渐笼罩。
但他心中的火焰,却已被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