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刃关血战之后,“独眼锋矢”李烬的凶名与功绩,如同被风卷起的燎原之火,迅速传遍了磐石城乃至整个乾元国南方战线。
右路先锋营的驻地,不再是从前那支残兵败将蜷缩的角落。崭新的营帐井然有序,炊烟袅袅间带着实实在在的米肉香气。士卒们身上的皮甲虽依旧染着风尘,却多了几分挺括,眼神中也重新燃起了属于正规边军的锐气与……对那位新晋先锋官的敬畏。
李烬站在点将台上,身披那套象征身份的黑色犀牛皮甲,红缨盔置于一旁的案上。他仅剩的右眼扫过台下肃立的数百儿郎,目光沉静如水,并无丝毫得意。断刃关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关墙上凝固的暗红色血泥,早已将任何浮华的情绪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的升迁并非一帆风顺。军中资历深厚的将领们,对这个以死囚之身、凭借近乎疯狂的杀戮一步登天的年轻人,多有微词与妒忌。然而,镇南节度使老将军的力挺,以及李烬在接下来几次清剿烈风国残兵、巩固防线的小规模战役中所展现出的、近乎本能的战场嗅觉和冷酷高效的指挥,让所有质疑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
他用兵奇诡狠辣,时常行险,却总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战果。他仿佛能嗅到死亡的气息,也能精准地找到敌人最薄弱的环节,然后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直插要害。右路先锋营在他的带领下,很快褪去了过去的颓靡,变成了一柄让烈风国游骑闻风丧胆的尖刀。
然而,荣耀与猜忌往往相伴相生。
磐石城内,乔府深处。
“岂有此理!一个炮灰营爬出来的贱种,独眼残废!竟真让他成了气候!”王家家主王擎海狠狠将手中的密报摔在名贵的花梨木桌上,脸色铁青。密报上详细记述了李烬近期的战功和军队中的威望提升。
他对面的太师椅上,乔老爷乔永年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眼神晦暗不明:“王家主稍安勿躁。此子如今是李振武麾下的红人,更是那位老帅亲口擢升的先锋,动他,不易。”
“不易?”王擎海冷笑,“乔老爷,别忘了,我儿的一条命,还挂在那独眼煞星的身上!还有雨薇那丫头……虽说因祸得福,嫁入了你们乔家想都不敢想的王家大房,但当日受的惊吓委屈,难道就这么算了?此獠不除,我王家颜面何存?你们乔家,就能安心?”
乔永年眼皮跳了跳。王家二公子王承嗣的死,始终是横在王、乔两家之间的一根刺。虽然最终乔雨薇“委屈”地嫁给了声望更高、身为长子的王承宗,稳住了两家联盟,甚至让乔家攀上了更高的枝头,但王擎海丧子之痛以及对“罪魁祸首”李烬未能伏诛的怨愤,从未平息。
更重要的是,李烬的崛起,像一根钉子,扎在所有知情者的心里。
他活着,就像时刻提醒着那晚西角门外“捉奸”的荒唐与血腥,提醒着乔雨薇手腕上那圈曾被牢牢握过的红痕,提醒着某些可能永远无法见光的秘密。
乔永年甚至能感觉到,女儿乔雨薇在提及此人时,那完美面具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与恐惧。这让他如芒在背。
“李先锋如今为国效力,战功赫赫,往事……或许……”乔永年斟酌着词句。
“放屁!”王擎海粗暴地打断,“乔永年!你别忘了,你们乔家这些年暗中输送军资、与李黑塔的那些勾当,我这里可都有一本账!若是捅到朝堂之上,或是让李振武知道,他倚为臂膀的乔家,背地里竟用他麾下将士的性命换钱,你说,李振武还会不会保你乔家?你们乔家还能不能在磐石城立足?!”
乔永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王家的威胁,直指乔家最致命的软肋。与李黑塔勾结,倒卖军资,甚至……秘密处理“不合格”的壮丁充入炮灰营,这些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
书房内陷入死寂,只有王擎海粗重的喘息声。良久,乔永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道:“王家主……意欲何为?”
王擎海眼中闪过狠戾之色:“李振武不是看重他吗?那就让李振武亲自下令,派他去完成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一个……必死的任务!”
与此同时,将军府静心斋。
李振武的伤势已大为好转,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比往日更深的沉郁。
他看着面前一份刚刚送来的军令文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文书是镇南节度使老将军签发的,命令右路先锋营李烬,于十日后,率本部精锐,长途奔袭烈风国位于“黑风峡”深处的一处秘密屯粮基地——“鹰嘴崖”。
文书上强调,此基地位置险要,守军虽不多,但补给线关乎整个南部战区冬季的稳定,务必摧毁。
命令本身并无问题,甚至是对精锐先锋营的看重。
但李振武久经沙场,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鹰嘴崖的情报来得过于“轻易”,路线规划也显得……有些急于求成,似乎生怕李烬有充足时间准备。而且,此次行动,上面特意点名,要求“轻装简从,速战速决”,并“无需”向主力大营通报具体行进路线,以免打草惊蛇。
“将军,此令……”身旁的心腹亲卫队长周铁山也皱紧了眉头,显然看出了不妥。
李振武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沉地望向窗外。乔永年下午刚来“探望”过他,言语间看似关心前线战事,却屡屡提及李烬的“悍勇”与“擅奇袭”,并隐晦地表达了王家对李烬日渐增长的“担忧”。王家的压力,乔家掌握的某些把柄……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
他想起李烬在断刃关的壮举。
想起断刃关一战归来的将士是如何向他讲述那道血修罗般的身影。
想起那死寂却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独眼。
这是一个天生的战士,一把未曾完全开刃的凶兵。
他爱才,更感念其救帅之恩。
但……
“军令如山。”李振武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将命令……送达右路先锋营吧。”
“将军!”周铁山急道,“鹰嘴崖地势险恶,孤军深入,若无后援接应,这分明是……”
“执行命令!”李振武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陡然严厉,但深处却藏着一丝痛苦的挣扎。
周铁山浑身一震,看着将军从未有过的神色,最终低下头,抱拳沉声道:“……末将遵命!”
军令很快送到了李烬手中。
他仔细看完了命令文书,又摊开那张绘制得略显粗糙的鹰嘴崖周边地形图,沉默良久。
“大人,此去路途遥远,地形复杂,敌军情报不明,且要求我等孤军深入,不得求援……这,这简直是让我们去送死啊!”副先锋是原锋矢营的一名老校尉,此刻满脸忧愤。
李烬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标注着“一线天”的险要隘口。
那里,是通往鹰嘴崖的必经之路,也是最理想的伏击地点。
他抬起头,那只独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扫过帐内几名心腹军官:“军令已下,无需多言。即刻点齐五百精锐,备足十日口粮,轻甲简从,明日拂晓出发。”
他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去执行一次普通的巡逻任务。
众人面面相觑,但看到李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只能抱拳领命:“诺!”
众人退去后,李烬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手指缓缓划过那条蜿蜒深入敌境的路线。
他不是没有看出其中的凶险与蹊跷。
多年的生死边缘挣扎,早已让他对危险有了野兽般的直觉。这次任务,处处透着不祥的气息。
是李黑塔的报复?王家的构陷?还是……更高层面的博弈与舍弃?
他缓缓闭上独眼。
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李振武将他从炮灰营提拔出来时,那双锐利却带着一丝期许的眼睛;是断刃关下,老将军亲手将先锋印放在他手中时,那沉甸甸的重量。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从他唇边逸出。
无论缘由为何,军令就是军令。他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从炮灰营,到断刃关,再到这右路先锋的位置,每一步都踩在尸山血海之上。
既然有人想让他死在这条路上,那他……便去走一遭便是。
只是,想拿他李烬的命去填,无论幕后是谁,都要做好被崩掉满口牙的准备。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头那枚冰冷的青铜先锋印上。
指尖拂过印上狰狞的虎头,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