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雨薇那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李烬死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久久不息,反复震荡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带她走?
私奔?
这两个词本身所代表的含义,其背后所蕴含的无法估量的风险与罪责,就足以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不合时宜地沸腾起来!
这绝非儿戏,这是弥天大罪,是彻头彻尾的自毁,是自绝于整个乾元国法度与秩序之外的疯狂行径!
一旦事发,不仅仅是他李烬会立刻从将军的亲卫变成全国海捕文书上的一道墨迹,更可能牵连到此刻正在乔府静养、伤势未愈的李振武将军。
乔家丢失明珠的震怒,王家被拂逆婚约的羞辱,官府维护纲常的追缉……这其中的任何一股力量,都足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将他,以及他此刻冲动之下想要保护的人,轻易地碾碎成齑粉,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理智在疯狂地尖啸,催促他立刻用最冰冷、最决绝的态度,掐灭眼前这团刚刚燃起、却足以将两人都焚毁成灰的邪火。他本该这样做的。
然而,当他看到乔雨薇那双刚刚被泪水洗涤得异常清澈、此刻却盛满了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全然托付的信任眼眸时,所有已经到了嘴边的、冰冷的拒绝言辞,都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死死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阵剧烈而无声的灼痛,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她不是那些他见过的、只知伤春悲秋、吟风弄月的娇弱闺阁小姐。
她的痛苦和挣扎是如此真切,她是真的在这金玉其外的牢笼里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绝望,是真的将他——这个满身伤疤、来自地狱的独眼亲卫,视作了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是宁愿抛弃眼下这世人求之不得的泼天富贵、世人艳羡的锦绣前程,也要去换取那一丝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甚至可笑的“自由”的决绝之人。
这种被极度需要、被全然托付、甚至被某种程度上“神化”的感觉,对于在背叛、利用、鄙视和冰冷命令中浸淫了太久太久的李烬而言,是比最烈的酒更醇厚,比见血封喉的鸩毒更诱人的诱惑。
他这块在血火、屈辱和冻土中反复淬炼出的、几乎以为自己早已失去所有知觉的冰冷顽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被另一个鲜活而美好的生命,如此沉重而完整地“需要”着。
这不是上级下达的必须执行的命令,不是冰冷的利益交换,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发出的、孤注一掷的求救信号,将她全部的重量和模糊的未来,不容置疑地压在了他早已被压弯、却从未真正卸下重担的肩上。
沉默在狭小潮湿的营房里弥漫,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他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撞击着耳膜。
“……你知道……”李烬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两片生锈的砂轮在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撕裂着他疼痛的喉咙,“你刚才说的……意味着什么吗?”他仅剩的右眼在昏暗光线下,死死盯着她苍白而湿润的脸庞,试图从那上面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犹豫、一丝属于千金小姐不知世事艰难的任性妄为、或者一丝可能随时会退缩的动摇。
只要有一丝,他就能抓住它,强行按下自己心底那头即将破笼而出的疯狂野兽。
乔雨薇的泪水流得更凶,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眼眶滚落。
但她却倔强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英勇的姿态,没有避开他锐利而探究的目光,反而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虽然因为哭泣而哽咽断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意味着要抛弃生养我的姓氏!
意味着从此颠沛流离,亡命天涯!
意味着可能再也穿不了绫罗绸缎,吃不了山珍海味!
意味着要风餐露宿,担惊受怕!
意味着每一个路人的目光都可能是审视,每一个夜晚都可能是在逃亡……
这些,这些可怕的后果,我都反反复复地想过了!想了无数遍!”
她情绪激动地上前一步,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李烬那只粗糙冰冷、布满厚茧和旧伤疤痕的手腕。她的力道很微弱,但那冰冷的触碰和决绝的姿态,却像一道无形的铁箍,瞬间锁住了李烬的所有退路。
“可是李烬!”她几乎是低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的颤音,“留在这里,像个被明码标价的物件一样,嫁给一个我从未见过、也根本不想去了解的人,日复一日地被困在另一个同样华丽却冰冷的笼子里,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枯萎老去……那样的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了更让人绝望!”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秋雨的湿气和泪水的咸涩,触碰在他因发烧而有些滚烫的皮肤上,激起一阵奇异而战栗的触感。她的话语,她汹涌的泪水,她眼中那种不惜焚毁一切、也要挣脱枷锁的炽热光芒,像一把积蓄了全部力量的重锤,狠狠砸碎了李烬心中那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早已摇摇欲坠的栅栏。
“……跟我走,”李烬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空洞,“前面的路……可能会比你现在能想象到的,还要苦上千百倍……甚至,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死。”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试图用最残酷的现实吓退她,也吓退自己心底那头咆哮的怪兽。
“我不怕!”乔雨薇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立刻接口,她的眼神在这一刻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绝望和微弱希望、却异常夺目、几乎能灼伤人的光芒,“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能跟着你,再苦再难,再危险的境地,我都认了!我都心甘情愿!总好过留在这里,做一个……做一个没有魂灵、只能呼吸的行尸走肉般活着!”
“跟着我……”李烬喃喃地,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心脏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满身血腥污秽、只剩一只眼睛看世界的残废,一个注定只能在泥泞和黑暗中挣扎的孤魂野鬼,何德何能……怎么可能背负得起另一个人如此沉重的未来和期望?
“是!跟着你!”乔雨薇斩钉截铁地说道,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冰封的外壳,直抵他内心深处最自卑和不堪的角落,“我相信你!李烬,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相信!我相信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你也一定有办法闯过去!就像在荷池边你瞬间就能抓住我,就像在断刃关那样绝境里你都能活下来还能救下将军……你总是能在不可能的地方,杀出一条生路来!不是吗?”她的信任,来得如此盲目,如此彻底,如此的不讲道理,却又如此的汹涌澎湃,像是最烈性的燃料,不由分说地投入李烬心底那团名为“妄念”的、即将失控的邪火之中。
轰然一声!
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所有对现实清醒而残酷的认知,在这一刻,被这孤注一掷的、滚烫的信任和托付,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疯狂的空旷。
他几乎是本能地反手,用力地、甚至是有些凶狠地握住了她那只冰凉纤细的手腕。那只布满厚厚老茧和无数新旧伤疤、习惯了握紧冰冷铁镐和嗜血战刀的大手,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段纤细的手腕,而是足以将他整个世界都彻底点燃的火种。
“好。”
一个字,沉重得如同山岳,又疯狂得如同梦呓,从李烬紧咬的牙关中,艰难万分地迸了出来,“我带你走。”
乔雨薇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再次决堤,但那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和放松,仿佛一直紧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弦,终于获得了片刻的舒缓。
她腿一软,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李烬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臂,扶住了她单薄的肩膀。两人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不由自主地依靠着彼此,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灼热,像是在共同守护一个刚刚诞生的、脆弱不堪却又危险至极的秘密。
“后天夜里,”李烬的头脑在经历了极致的混乱和冲击后,反而陷入一种异样的、属于沙场老兵的冰冷和精确,开始快速运转,“子时三刻,西角门外那片废弃的桑树林。那里平时没人去,围墙有一段矮塌之处。不要带太多东西,目标太大,只带上足够的银钱和几件深色、便于行动的换洗衣物。其他的,我想办法。”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提前弄到两匹快马,藏在树林深处。”
乔雨薇用力地点头,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刻在心里,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和服从。
“我都听你的。”
她柔顺得不可思议,那双被泪水洗刷过的、微微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足以让人溺毙的依赖。
接下来,两人又极其快速地、声音压得极低地商议了几个关键细节:几处固定巡逻岗哨交替的空档时间,从听雨轩到西角门最隐蔽的路径选择,万一遇到突发情况如何应对……窗外的雨声沙沙,成了他们这疯狂计划最好的掩护。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每一息都充满了紧张和不确定性;又仿佛流逝得飞快,仿佛才刚说了几句,分离的时刻就已迫近。
终于,乔雨薇必须离开了。
再待下去,天光微亮,风险将呈倍增长。
她重新戴好那顶深色的兜帽,仔细地将那张梨花带雨却焕发着异样神采与决绝的脸庞隐藏起来。
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冰冷的门栓上,却又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李烬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对未来的微弱期待,有对未知危险的深切恐惧,似乎还有一丝……李烬完全无法解读的、深藏的、浓重的哀伤。
“保重自己,”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剩气音,融入窗外的雨声中,“后天……一定要等我。”
最后那四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然后,她不再犹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娇小的身影灵活地一闪,便彻底融入了外面依旧绵密的雨幕和浓重的黑暗之中,迅速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烬猛地关上门,后背重重地靠在冰冷而粗糙的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所有精气神的惨烈恶战。狭窄的营房里,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她身上那缕极淡的、清雅的馨香,以及……那足以将两人都彻底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疯狂承诺的灼热气息。
他缓缓抬起刚才紧紧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就着从门缝透进的微弱天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冰凉细腻的触感,以及那纤细骨骼脆弱的轮廓。
这一切,真实得完全不像是一场高烧带来的荒诞梦境。
妄念的种子,已然落下,并在瞬间破土而出,长出了剧毒的、带着倒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了他仅存的理智和残破的灵魂,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