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盒子,被李烬如同处理一件烫手的赃物般,丢在了偏院营房那张坚硬板床的角落。它沉默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名贵木料和药材混合的奇异香气,与营房中汗味、皮革味、金属锈蚀味格格不入,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花厅里发生的那一幕。
他试图无视它。轮值、警戒、沉默地操练、在冰冷的井水旁冲洗身体。然而,乔雨薇那双清澈见底、盛满关切与真诚的眼眸,还有她递过盒子时,指尖那若有似无的温软触感,总是不期然地闯入他的脑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圈他无法控制的涟漪。
“李什长,伤好些了吗?”再次轮值到垂花门时,乔雨薇带着丫鬟经过,脚步微顿,声音轻柔地问候,目光落在他额角的疤痕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
李烬身体一僵,目光低垂,盯着地面:“劳小姐挂心,无碍。”声音依旧平板,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
“那便好。天气转凉,李什长值守时多添件衣裳。”乔雨薇温言叮嘱,如同关心一个相熟的朋友,随即带着香风款款离去,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她的关心并非刻意的接近,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发自内心的善意流露。每次偶遇,她都会投来关切的一瞥,或是轻声问候一句,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让李烬难堪,又持续不断地传递着她的善意。她甚至会在他值守时,让丫鬟碧荷悄悄送来一小壶温热的、驱寒的姜茶,放在回廊的栏杆上,不言不语,放下就走。
这些细微的、持续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渗透着李烬心底那层厚厚的坚冰。他开始在无人处,不自觉地摩挲额角那道狰狞的疤痕,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或炮灰营的鞭笞,而是乔雨薇那双望着他伤痕时、带着真切疼惜的清澈眼眸。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试图照亮他生命中无尽的黑暗角落。
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李烬轮值结束,回到偏院。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床边,目光落在了那个沉寂多日的紫檀盒子上。他沉默地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得绵长。最终,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打开了盒子。
盒内铺着柔软的明黄色绸缎。最上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瓷瓶,瓶身温润,触手生凉,上面贴着“玉肌生肌膏”的朱砂标签。旁边整齐地码放着几包用上好桑皮纸包裹、系着红绳的药材,散发着浓郁的药香。最底下,还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
李烬拿起素笺,缓缓展开。上面是簪花小楷,字迹清秀柔美:
“李什长亲启:
此‘玉肌生肌膏’乃宫中御赐,于祛疤生肌颇有奇效。额上旧伤,每每思之,雨薇心甚不安。望君不弃,早晚涂抹,或可稍减昔日苦痛痕迹。其余药材,乃库中所藏,性温补,可煎服调理气血。沙场浴血,保家卫国,身躯乃根本,万望珍重。
乔雨薇 谨上”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语气。字里行间,只有真挚的关切、对他伤痕的心疼、对他过往付出的认可,以及一份沉甸甸的、希望他珍重自身的嘱托。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李烬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他紧紧攥着那张素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只深邃的独眼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翻涌。炮灰营的鞭痕、战场上飞溅的鲜血、赵老栓绝望的嘶吼、张管家鄙夷的眼神……这些构成他生命底色的冰冷与黑暗,此刻竟被这一纸素笺上流淌的暖意冲击得摇摇欲坠。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灼热。他猛地闭上那只独眼,仰起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禁锢的脆弱情绪压了回去。
不能!他是丁未七三!他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不配拥有这样的温暖!这一定是假的!是陷阱!是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惯用的、玩弄人心的把戏!
然而,心底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挣扎...
她的眼神……那么清澈,那么真诚……
那递过盒子时指尖的温度……
那素笺上力透纸背的关切……
难道,这世间真有不带目的的善意?
真有人……会心疼他这样满身污秽伤痕的人?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个白玉瓷瓶。瓶身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走到营房角落那面模糊的铜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布满风霜、伤痕累累、尤其是额角那道狰狞蜈蚣疤的脸。他拧开瓶盖,一股清冽淡雅的药香弥漫开来。他用指尖蘸了一点乳白色的药膏,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涂抹在那道凸起的、暗红色的疤痕上。
药膏触感冰凉细腻,瞬间带来一丝奇异的舒缓感。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涂抹着,动作笨拙而专注。镜中,那道象征着屈辱、痛苦和毁灭的疤痕,在温润的药膏覆盖下...
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刺目了。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偏院营房里,那个沉默如磐石的身影,对着模糊的铜镜,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涂抹着额角的伤疤。他紧抿着唇,那只独眼深处,冰封的荒原上,似乎有一簇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星火,在凄风冷雨中,艰难地、倔强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生”的渴望,对“暖”的贪恋,正在悄然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