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露如同无形的细针,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山林,也浸透了李烬褴褛的衣衫,带来刺入骨髓的寒意。
月光挣扎着穿透浓密交错的枝桠,在林间空地上洒下无数斑驳破碎的光点,如同散落一地的苍白银币,映照出这片荒野的孤寂与苍凉。
李烬背靠着一棵需数人合抱的巨大古树,虬结的树根暴露在地表,提供了些许可怜的遮蔽。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山林间特有的、混合着腐叶和淡淡血腥味的清冷空气,每一次呼气则化作稀薄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寒冷的夜色中。
身后的追兵喧嚣和晃动的火把光芒,早已被深邃的黑暗与连绵起伏的群山彻底吞噬。
耳边只剩下夜枭偶尔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啼叫,以及风穿过松林顶端时发出的、永无止境般的低沉呜咽,仿佛这片古老山脉永恒的、冷漠的呼吸。
他活下来了。
并非依靠运气的垂青,而是在一场由他曾经誓死效忠之人亲手布下的、近乎完美的必死之局中,凭借着一股突如其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沛莫能御的力量,硬生生撕裂了铁桶般的包围,从地狱边缘爬了回来。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审视着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
伤口依旧狰狞可怖,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肩胛骨上新旧烙印叠加处的皮肤更是惨不忍睹,身上大小伤口无数,许多只是勉强凝结着黑紫色的血痂。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所有伤口都已不再流血,甚至从最深处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持续的麻痒与温热之感——
那是身体正在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自我修复的迹象!
体内那股陌生的暖流虽已不如最初爆发时那般奔腾咆哮,却依旧如同一条温驯而强大的暗河,沉稳地在他近乎枯竭的经脉间缓缓流淌,所过之处,不仅驱散了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寒意,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沛的生机与难以言喻的力量感。这感觉,比他过往任何巅峰时期的状态都要奇异,仿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彻底激活、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脑海中,那篇无名法诀,字字句句如同用火焰烙印般清晰。它们玄奥晦涩,运行路线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内功心法都迥然不同,似乎指向某种更为古老而本源的力量运用方式。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凭着本能,尝试按照法诀中最粗浅的引导法门,意守丹田,小心翼翼地牵引着体内那股暖流,循着一条极其细微复杂的路线缓缓运转。
仅仅是一个开端,一个微不足道的循环,他便感觉周身毛孔仿佛不由自主地微微舒张开来,山林间清冷湿润的空气吸入肺中,竟似乎被剥离出了丝丝缕缕微不可察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凉气息,迅速融入那股暖流之中,使其肉眼可见地壮大了一丝,运转也更为流畅自如。
这……绝非他过去接触过的任何武学!
这股力量,这种法门,神秘而强大,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李烬的心头充斥着巨大的疑惑与震撼。那个神秘的灰衣老者,究竟是谁?他为何要出手救自己?又为何要赠予这奇异的法诀?一个个疑问盘旋,却得不到答案。但他深知,今日若无那老者出手,他早已是鹰嘴崖下无数枯骨中的一具。
这份恩情,重如山岳。
然而,这股力量带来的短暂冲击,很快便被更深的、彻骨的冰寒与绝对的清醒所取代。
磐石城,是彻底回不去了。李振武那看似无奈实则冷酷的背叛,乔王两家那精致恶毒的算计,早已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他对乾元国、对那面他曾誓死守护的帅旗最后的一丝眷恋与责任。那里如今对他来说,只剩下冰冷的利用、无耻的构陷和令人作呕的权谋交易,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虚伪。
留下,唯有死路一条。
或者,更糟,变成他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沉沦于那潭肮脏的泥沼之中,与李黑塔、乔永年、王擎海之流厮缠争斗,最终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不值得。
为这样的国度,为这样的人,赔上自己刚刚获得的、这来之不易的新生,毫不值得。
是的,不仅是身体重获新生,包括思想,也犹如被一场春雨洗涤,带走了污秽和不堪。
他缓缓握紧双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体内那股新生的、充满生机的力量感,将他心中那股因屡遭背叛而积郁的戾气、绝望与暴虐,渐渐冲刷、沉淀,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也更加坚韧的决绝和坚定。
过去的李烬,那个在南城深巷垃圾堆里刨食、连名字都没有的小点子;那个在炮灰营泥泞中挣扎、代号丁未七三的活死人;那个在断刃关尸山血海中爬出、被擢升为右路先锋官的战争机器……已经彻底死在了鹰嘴崖下,死在了信任的废墟里。
现在的他,需要一条全新的路,一个彻底的重生。
他抬起头,透过林间的缝隙,望向北方深邃的夜空。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彻底冰封的心湖中破土而出——
去北方!
据那些最古老、最模糊的传说记载,乾元国北方,越过那片高耸入云、终年积雪、飞鸟难渡、被称为“天堑”与“世界之脊”的云罗山脉,是一片广阔无垠、强大无比的帝国疆域——京者帝国。
传说那里是这片大陆真正的中心,文明鼎盛,或许……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秩序与机会。
那里,或许没有磐石城令人作呕的恩怨纠葛。
或许也没有乾元国令人窒息的束缚与背叛。
又或许,那里能找到关于体内这股神秘力量的答案,能找到一条真正通往强大的路径。
是的,他想变得强大,想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不想一次又一次被当作案板上的鱼,任人刀殂。
或许,仅仅只是或许,当有朝一日,他真正拥有了足够撼动一切的力量,还能……沿着来路回来,了结此间所有的因果。
这个决定清晰而坚定,如同磐石,无可转移。
但在踏上那条未知的、注定艰险无比的北行之路前,他还有一个地方必须去,还有一个心结,必须做个了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他凭借着对磐石城防务的熟悉和如今远超从前的敏锐感知,如同幽灵般避开了所有巡逻的卫队,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那座金碧辉煌、却令他感到无比压抑的乔府。
轻车熟路地避开暗哨,他如一片落叶般落在听雨轩的窗外。
窗内,还亮着昏黄的灯火,映照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对镜而坐,似乎并未入睡。
他的手指轻轻叩响了窗棂,声音很轻,却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的身影猛地一僵,随即传来乔雨薇带着一丝惊疑与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李烬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透过窗纸传了进去。
里面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窗户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乔雨薇那张绝美却带着一丝疲惫与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当她看清窗外那个浑身染血、衣衫褴褛、却眼神冰冷如刀的身影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但很快,她镇定下来,开口道:“你……你还活着......”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目光飞快地扫过他身上的累累伤痕,“你怎么...”
“很意外吗?”李烬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双眸在夜色中如同寒星,死死盯着她,“还是说,我该死在那里,才符合你的算计?”
乔雨薇的脸色白了又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彻底镇定下来。
她轻轻推开窗户,低声道:“先进来再说,外面危险。”
李烬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乔雨薇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道:“对不起……”
李烬还是冷冷的看着她,嘴角开始浮现嗤笑,继续看着她有些拙劣的表演。
“我需要摆脱婚约,需要……得到有些东西,哪怕是一丝信息也好,你不会懂的。”
李烬微微一怔。他以为会听到更多的狡辩和谎言,但没想到乔雨薇竟还算是坦诚的和他说出这些。
“至于其他...还记得我那日在地牢和你说的么。”乔雨薇定定的看着李烬,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半真半假...说谎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依你的经历和聪慧,自能看出,我那些时日,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乔雨薇苦涩的笑着,眼神却也不再去看李烬。
她怕。
“为什么?”李烬问道,声音干涩,“为什么现在说这些?”
“因为你活着回来了。”乔雨薇抬起眼,目光迎上他的视线,那里有愧疚,有无奈,也有一种异样的坦诚,“从鹰嘴崖的消息传来……我……我以为你死了。我心里……”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侧过身,让开了窗户的位置。
李烬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如同鬼魅般滑入了室内。
房间内熏香袅袅,布置精致奢华,与他满身的血污狼狈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忽然定格在梳妆台旁边的一个小几上。
那里随意放着几样东西——
一个磨损严重的牛皮水囊,那是他刚入亲卫营时用的;一小截用来练习握力、被磨得光滑的铁棒;甚至还有……那双厚实的、针脚细密的青布千层底布鞋,此刻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放在一旁。
那是他当初留在偏院营房里的东西。他以为早已被当作垃圾丢弃了。
乔雨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想走过去遮挡,却最终没有动。
李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刺痛涌上心头。
他猛地转头,看向乔雨薇,双眸中翻涌着剧烈的情感风暴,声音嘶哑得几乎破裂:“这些东西……为什么还在你这?乔雨薇……你告诉我,从头到尾,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乔雨薇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避开了他灼人的目光,缓缓走到小几旁,指尖轻轻拂过那双布鞋粗糙却厚实的鞋底,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良久,她抬起眼,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淡、极复杂,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光芒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无尽的酸楚,有一丝释然,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
“李烬,”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在人的心上,带着一种致命的、虚幻的温柔,“这世间虚情假意太多,真的东西……又往往最伤人心。不如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吧。”
她的话,像是一句禅语,又像是一句彻底的告别。
没有直接回答,却仿佛又回答了一切。
她承认了欺骗,承认了算计,却也在这一刻,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或许都无法正视的、扭曲的真实。
李烬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那完美无瑕的脸上看出最深的秘密。最终,他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荒芜。
他明白了。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真假已经不重要,真心与否也毫无意义。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连同这个房间,一起刻进记忆深处。
然后,他毅然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来时的窗户跃出,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乔雨薇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只是望着那扇空荡荡的窗户,指尖还残留着那布鞋的触感。
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细微的抽痛。
“……保重。”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消散在浓郁的熏香里。
……
城外山林,黎明将至。
李烬换上了从那烈风国斥候身上剥下的灰褐色粗布棉衣,用冰冷的溪水洗净了脸上的血污,露出那张伤痕累累却线条硬朗的脸庞。
那双眼眸中的一切情绪已被彻底封存,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将脱下的破烂军甲深深掩埋,只将那块【炮灰丁未七三】的木牌和那枚青铜先锋印,用布条仔细包裹好,贴身收藏。
这是他的根,他的恨,是他所有苦难与辉煌的见证,也是他绝不回头的铭刻。
东方的天际已然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
他最后望了一眼磐石城的方向,目光沉静,无恨无悲,无爱无眷,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决绝与疏离。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踏着满是晨露的枯枝败叶,向着北方那巍峨连绵、在晨曦微光中呈现出青黑色巨大剪影、仿佛连接着天与地的庞大山脉——云罗山脉,迈出了坚定而沉稳的步伐。
山林寂静,唯有他双脚踩过地面发出的沙沙声,规律而沉稳。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
云罗山脉天险难越,自古罕有人迹能通。京者帝国遥远而陌生,关于它的传说虚无缥缈。
体内那神秘莫测的力量和玄奥的无名法诀是福是祸,能否依仗,更是难以预料。
但他的脚步未曾有丝毫迟疑,背影在渐亮的晨曦中拉得很长,挺拔而孤寂。
从南城深巷的乞儿,到炮灰营的死囚,再到右路军的先锋……他这一生,仿佛总是在最深的绝境中挣扎,在最痛的背叛中涅盘。
这一次,北望云罗,亦然。
既然这俗世王朝、故国人间已再无半分值得留恋之处,那便去山的另一边,去那片传说中的京者帝国,看看全新的风景,寻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无论如何,李烬的故事,在乾元国的篇章,已然伴随着鹰嘴崖的硝烟与鲜血,彻底终结。
而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传说,或许即将在那高耸入云、隔绝天地的云罗山脉的北麓,在那名为京者帝国的辽阔土地上,缓缓展开。
北望云罗,步履不停。前路虽险,心已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