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决之日,正是霜降。
天色未明,长安西市的法场已经人山人海。士卒们手持长戟,维持着秩序,将汹涌的人潮隔离在法场之外。
监察御史付恒于案桌之后正襟危坐,他是今天的监斩官,眉宇间带着御史特有的威严与冷峻。他头戴黑色幞头,两根垂脚随着微风在轻轻晃动。身着一袭深青色圆领襕袍,与周遭肃杀的气氛融为一体。束着一条皮制腰带,上面的几枚银铠在晦暗的天光下微微闪光。
付恒面前案上摆放着令箭壶和犯由牌,身后的一名衙役为他撑着伞盖。
刑场中央立着一座不高的行刑台。台上,四根粗大的横木格外显眼,上面垂下的绞索打了个活结,在晨风中微微晃动。每根横木旁边,站着两名膀大腰圆、身着红衣、头罩黑布的刽子手,他们是专门执行绞刑的行刑人。
“呜……呜……”辰时三刻,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响起,全场的气氛顿时绷紧到了极致。围观的人群停止说话,目光紧张地盯着刑场。
“哐当……哐当……”衙役们押着何发、何天奎,孟彪、孙为出现在刑场。
四个人步履蹒跚,踉踉跄跄。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何发尖利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回过身对何天奎咆哮:“从小到大,我只要惹了祸,每次都是你用银子、用官位去摆平的。记得你每次都告诉我,‘没事,有阿耶在!’这次呢?这次你怎么不行了?你不是县令吗?你怎么保不住我了?连自己也保不住了啊!是你害了我!”
何发的痛哭流涕,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是你把我从小到大惯成这样的!是你让我觉得天塌下来有阿耶替我顶着!现在天真的塌了!你却顶不住了!是你害死我的!你自己的脑袋也有保不住的这一天啊!”
何发突如其来的发飙,像利剑一样穿透何天奎的心。赴死的路上,他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可是,临死前,儿子丧心病狂的指责,却让他比死还难受。
“逆子——是你的恣意妄为,胆大包天,目无法纪葬送了一家人。亏我还一直承担所有,妄想救你一命。今日你我父子将同受绞刑,你还如此这般——”何天奎老泪纵横。
“住口——”一个衙役狠狠抽了何发一鞭,另一个衙役打了他一耳光,何发顿时不再做声。
此时的四个人犯,都已经不复人形。何发几乎是被衙役半拖半架着上行刑台。脸色惨白,双眼空洞无神,嘴角残留着白沫,裤腿湿漉,浑身瘫软如泥。
死亡的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何发的意志。他甚至无法在行刑台上跪直,只能像一摊烂肉般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何天奎似乎还想保留最后的尊严,他怒瞪一眼何发,面色平静地走上行刑台跪下,“有子如此,我该死!”
水鬼孟彪的嘴角有一丝自嘲的冷笑,“本就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早死迟死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恐惧,淡淡的扫了周边几眼后一瘸一拐地走上行刑台。
仙来酒楼的老板孙为早已瘫倒在地上,面如土色,被两个衙役提烂泥似地押上行刑台。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今天要绞死四个人,人们从四方八面涌到刑场。
“退后……退后……“维持秩序的士卒大喊着。
付恒再一次验明死刑犯正身,宣读最终判决:“人犯何发、何天奎、孟彪、孙为……罪无可赦!依律,判处绞刑,立即执行!”
“嗡……嗡!”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几条绞索上。
没有多余的仪式。八名五大三粗的红衣刽子手上前,一人一边,毫不费力地将人犯提起,拖到绞架下。将冰冷的、带着麻刺感的绳套,迅速套上了人犯的脖颈。
付恒抬头看了看天色,将手中的死签往地上一掷,厉声喝道:
“行刑!”
刑场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官仪和骆清静静地目睹行刑的全过程,当刽子手将何发的头伸进绞绳之时,上官仪抬头望向浩瀚的天空。阿母,阿兄,杀害你们的凶手今日终于伏法了。你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当他低下头看向刑场时,死刑已经执行完毕。远远的,看见监斩官付恒提笔在行刑记录上划下朱红的一笔。
“死刑执行完毕,案结。尸身交由家属收殓,无家属者,乱葬岗掩埋!”
十几名衙役上前,用破草席将尚有余温的尸首卷起抬了下去。
与上官仪并肩而立的骆清虽然没有参加今天刑场上的事务,但判处死刑的四个人都是大理寺监狱的人犯。执行过程很顺利,他也松了一口气。
“韶游,何发父子受到了惩处。但是,我听说何发还交代了其他人的,不知上面为什么没有深究?”
“等着吧,总有一天!”上官仪走下山坡,离去前,他回头深深看了看刑场——监斩官和衙役已经离去,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边走边议论纷纷。
与此同时,大理寺的监狱里,何发一案的其余十多人站在一个小院坝,衙役上前,除去他们的重枷,换上另外的枷锁和镣铐。一名文书将一份公文递给押解的官差。
“走……”在官差的呵斥和鞭打下,十多人朝着城外走去,“哐当哐当”的镣铐声吸引着过往的行人。
一个时辰后,他们走出城门时,有一队流放的囚徒早已等候在外面。
“阿娘……为什么啊!”一个女子哭哭啼啼问。
“莫问为什么了,问也没用,都是何发,害了我们一大家子啊!”中年女人抹着眼泪。
“我们还能回来吗?”
这一队囚徒中男男女女有二十多人,哭声响成一片。原来他们都是何天奎、何发的家人,受何发父子的牵连,判流三千里。
“不准说话,上路——”押解的官差吼道。
每一个人都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长安城,眼中充满留恋和不舍,然后低着头,抹着泪,踏上了通往岭南的路,那是一条烟瘴之地、几乎有去无回的漫漫长路。
围观的人群目送着这支囚犯的队伍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不禁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