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兼程,上官仪终于来到自家的府邸。
一片荒芜的景象呈现在面前。昔日的朱漆大门只剩下几片朽木弯弯斜斜倚在门框上,门楣上上官府的匾额不知去向。院墙坍塌了大半,野草爬满残存的墙壁。
跨过破旧的门槛,记忆中的上官府是三进院落,檐角悬着铜铃,风过时清音满院。如今铜铃不知去向,斗拱四处散落。
庭院已经是物是人非,一片凄凉破败,每走一步都有扬起的尘埃。正院杂草丛生,地面凹凸不平。
东西厢房完全坍塌了,梁柱横七竖八地倒卧着。
上官仪拾起一片青瓷,认出是阿耶常用的茶盏,瓷片上的花纹隐约可见,只是再也等不到注满新茶的时候了。
书房的屋顶已塌陷一半。淡淡的阳光投射进来,照亮满屋的尘埃,书架上空空如也。他拾起地上几本残破的典籍,拍落灰尘,字迹已经模糊难辨。这些都是阿耶生前珍爱的书籍啊!他郑重地放入口袋中。把书籍和瓷片收好,这是阿耶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记得有一天,就是在这间书房,他天真地问:“阿耶,长大了我去做什么?”
“才几岁的孩子,就开始想长大后做什么了。长大了要娶媳妇回家,生一大堆孩子!”阿耶的笑挂满了脸。
“媳妇要来做啥?像阿母那样吗?”
“对,对!你阿母是好媳妇!”
“你要多读书,长大后去参加科举考试,考上进士……”
从那时起,参加科举考试,考上进士就成为他的目标。
后花园的池塘干涸无水,厚厚的淤泥和枯叶积蓄在池底。母亲最爱的琼花不见踪影。
阿母讲过琼花的故事:“有个怪兽的名字叫胡麻子,它使出绝招一一金蟾大王和魔杖,妄想摧毁美丽的江都。危险即将降临,琼花仙子毅然挺身而出,拿着宝瓶向魔杖撞去,在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美丽绝伦的琼花仙子化作了漫天花雨,飞向广阔无垠的天际,飞向东西南北……飘飘然洒向人间。现在,我们生活的江都有花儿,有鸟儿,有绿树……都是琼花仙子带来的一一。”
如今,再也听不到阿母讲故事了。
厨房的铁锅早已锈蚀成一块废铁,灶台塌了半边,墙角堆着几个破损的陶罐。他最喜欢吃阿母亲手做的桂花糕,那甜甜的味道与眼前景象重叠,上官仪心中发酸,眼泪涌了上来。
与亲人们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响在他的耳边,那些温馨的生活场景如走马灯般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清晨,阿耶会在院中练剑,阿母同下人们一起打理花园。 上元节的时候,阿兄总要带他溜去街上看百戏……
“上官府”的匾额虽然不见了,但他在残垣断壁间找到了半块刻有“上官”二字的残片。
上官仪走进曾经悬挂家族谱系的厅堂,墙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枚生锈的铁钉昭示着这里曾有过重要物件。他将歪倒着的神龛扶正,已经很久没有人祭拜祖先了。
令他欣慰的是,《上官族谱》静静躺在角落里。他双手捧起族谱,屏气凝神地翻看着,轻轻擦拭干净,放入怀中。
记得阿耶讲过多次:“上官姓氏出自芈姓,楚怀王封小儿子子兰为上官大夫,娶秦国公主为妻,掌管楚国军政大权。子兰的后代子孙就有了上官姓氏。先祖上官桀,武帝时先后任太仆、左将军,封为安阳侯。上官桀的孙女年仅六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上官桀上官安父子同为重臣,权倾朝野。汉武帝的曾孙刘询为汉宣帝时,上官氏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太皇太后,上官氏太皇太后一直到汉元帝即位还健在,比皇帝长了三辈,成为汉元帝的曾祖母。”
当时,阿耶语重心长地说:“不管历史如何评说你的祖先,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给你讲这些,是告诉你一个道理,上官姓氏有许多曾经叱咤风云、辉煌无比的祖先,作为上官家族的后代,都要努力上进,否则对不起祖先,懂吗?”
夜幕降临,月光照在废墟上。上官仪在角落清理出一块地方,点燃一小堆篝火。火光中,墙壁上的影子忽隐忽现,仿佛往昔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喝酒品茶,谈诗论画……
晨曦微现,上官仪的肚子咕咕作响,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他走到井边,令他惊讶的是,井水依然清澈。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分明还是个少年郎,眼底却已沉积了沧桑。
水纹荡碎幻影,他喝了一口井水,冰凉甘甜,与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又接连掬起井水猛灌入口,任凭冰冷刺穿脏腑。
再抬头时,朝阳已升至树梢,将他周身镀上金边。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跪下了,重重叩了三个头。他跪在废墟之上,十指深深插进沙土之中,伏地而泣。这里,是他童年时蹒跚学步的地方,是听取阿耶阿母谆谆教诲的地方,是与阿兄欢笑晏晏的地方——所有欢乐的、温软的、鲜活的一切,俱已成为绝唱。
他抬起头,脸上泪痕皆已蒸腾,唯余两道白印子横过污浊的面颊。
距府邸几十步远的地方,是一片小树林。十岁那年的那一天,步叔和他藏在这片树林中,他躲过了那场灭门之灾。他坐在树林里,趴在石头上,耳畔响起阿母怒斥叛贼的声音,还有阵阵凄惨的哀叫,叛贼的狞笑……
步叔用他的血肉之躯抵抗凶恶的士卒,为他牺牲了生命!
朝阳四射,大地一片金黄。他决然转身,向着明亮的光晕走去。晨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仿佛故人作别的轻抚。
“阿耶阿母——”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不雪家仇,不兴上官,韶游不归!”
怀中的族谱压住沉甸甸的心——那是一个家族在废墟中等待重生的涅盘。
朝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不再弯弯曲曲,恰似一把利剑,刺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