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外的桃林绽出第一抹粉白时,陈知白在修葺一新的将军府正堂,接见了北地九郡二十七县的代表。
这些人里,有主动投诚的原萧鼎旧部,有坐观成败的地方豪强,也有连夜赶路、风尘仆仆的偏远县令。他们被安排在重新布置过的大堂两侧——座次不是按官职高低,而是按抵达先后。
这是陈知白故意为之的信号:旧秩序已死,新秩序不论资排辈。
“诸位,”陈知白的声音在大堂回荡,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请各位来,只有三件事。”
“第一,北地自此一体。安陵、邙山、朔方及诸县,合为‘桃源州’,行《桃源暂行法》。原有官职、律令、税制,一律废止,依新法重订。”
堂内一阵骚动,但无人敢出声质疑。
“第二,即日起推行‘清丈田亩,均平赋税’。无论世家豪族、军户民田,一律重新丈量登记。税务按亩征收,十五税一,永不加税。隐瞒田亩者,田产充公;抗拒清丈者,以谋逆论处。”
这话一出,几个地方豪强的代表脸色骤变。但他们抬眼看到堂外持戟而立的铁甲卫士,又看到陈知白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第三,”陈知白顿了顿,“桃源州下设‘巡政司’,即日起分赴各郡县,核查库银、清点人口、监督新法施行。凡贪墨十两以上者,斩;欺压百姓致残者,斩;勾结外敌者,诛三族。”
他扫视全场:“诸位若愿共筑北地新天,我陈某必不负之。若不愿……”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一场持续两个时辰的会议,将北地未来三年的施政纲领尽数敲定。当各代表鱼贯而出时,有人脚步轻快,有人步履沉重,但无一例外都知道——北地,真的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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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河西郡武威城
郡守王贲的病,是在张守珪败退回城的第二天开始的。
起初只是风寒,后来便添了咳血之症。请遍名医,都说是“忧思过甚,气郁伤肝”。只有王贲自己知道,他是在怕。
怕陈知白秋后算账,怕桃源军的铁蹄踏破武威城门,更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萧鼎。
“主公,陈知白的使者到了。”管家小心翼翼地在门外通报。
王贲挣扎着坐起:“带、带进来。”
使者是吴先生。
这位陈知白身边最倚重的谋士,此刻一身青衫,笑容温和,仿佛只是来拜访老友。他奉上礼单:绸缎百匹,茶叶十箱,还有一匣产自安陵格物院的“自鸣钟”。
“我主听闻王郡守贵体欠安,特命在下前来探望。”吴先生拱手道,“这些薄礼,不成敬意。”
王贲盯着那匣自鸣钟——精巧的机械,准时报时,是格物院最新的产物。这礼物背后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你河西郡守的时间不多了。
“陈郡守……有何指教?”王贲声音干涩。
吴先生微笑:“我主言,北地一体,不应再有割据。河西郡若能主动归附,王公可继续任河西郡守,且世袭罔替,保全家业。张守珪将军虽曾兴兵来犯,但若能幡然悔悟,仍可为北疆效力。”
“若……若不从呢?”
吴先生笑容不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狄戎大首领阿史那顿写的密信抄本。信中提议,若河西郡愿与狄戎结盟,共抗我主,狄戎愿提供战马万匹,助河西重整军备。”
王贲手一抖,茶盏落地,摔得粉碎。
“这、这信……”
“真的。”吴先生淡淡道,“三日前,狄戎使者秘密入武威,见的不是你,而是张守珪将军麾下一名副将。可惜,那副将是我们的人。”
他收起信,起身:“王公,我主让我带句话——大势不可逆。北地一统已成定局,负隅顽抗者,只会成为历史车轮下的尘埃。三日内,请公决断。”
吴先生走后,王贲枯坐良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满是鲜红。
“传……传张守珪。”他嘶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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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北地边缘,临河县
这是朔方城以西二百里的小县,毗邻河西郡,历来是两不管地带。县令姓孙,在此地盘踞十余年,俨然土皇帝。
当桃源州“巡政司”的官员带着十名护卫抵达县衙时,孙县令正在后堂听曲。
“什么巡政司?不见!”他挥挥手,又搂过身旁美妾,“来,继续唱。”
话音未落,县衙大门轰然洞开。
二十名铁甲军士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面如寒霜:“奉陈公令,临河县即日起归附桃源州。孙县令,请交印信,配合清丈。”
孙县令勃然大怒:“放肆!本官乃朝廷任命……”
“朝廷?”年轻将领冷笑,“你口中的朝廷,三年来可曾拨给临河县一粒米、一支箭?倒是你,私征赋税超过朝廷定制五倍,强占民田千余亩,逼死百姓十七条人命——这些账,今日该算了。”
他一挥手:“拿下!”
“你敢!”孙县令拔出佩剑,他圈养的三百余私兵也从各处涌出。
双方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县衙外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三辆钢铁战车缓缓驶入街道,车头直指向县衙。战车后,是整整齐齐的五百步卒,军容严整,杀气腾腾。
百姓从门窗缝隙中偷看,既害怕,又隐隐期待。
年轻将领看着面如死灰的孙县令:“降,或死?”
孙县令的剑哐当落地。
三日后,临河县衙门口贴出告示:孙县令及其党羽十七人,经公审后斩首示众;所贪墨钱粮尽数发还百姓;即日起,临河县依《桃源暂行法》治政,清丈田亩,减免赋税。
围观百姓中,一个老农颤巍巍跪下,对着北面朔方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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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八,青州边界
杨奉站在新筑的望楼上,用千里镜观察着对面。
那是朔方东部两城之一的平阳城,按和议暂归青州管辖。但此刻,城中正在大兴土木——不是修建防御工事,而是在铺设一种奇怪的东西。
“他们在铺什么?”杨奉皱眉。
幕僚低声道:“据探子报,是‘铁轨’。陈知白计划用蒸汽机车拉动车厢,在轨道上行驶,据说载货量是马车的十倍,速度也能快上三倍。”
“铁轨……”杨奉放下千里镜,脸色复杂。
他想起陈知白在信中的提议:若青州愿出资,北疆可提供技术和工匠,在青州境内也修建铁路,连通两州商路。利益三七分,青州占三。
“主公,此乃陈知白的糖衣毒药啊!”有幕僚急道,“铁路一通,他的军队朝发夕至,青州再无险可守!”
杨奉苦笑:“那又如何?现在他若有心攻青州,那些蒸汽战车一样朝发夕至。铁路至少还能带来商机……”
他忽然停住,因为千里镜中出现了新的景象:平阳城门大开,一列由六节车厢组成的火车缓缓驶出,黑烟滚滚,汽笛长鸣。车厢上满载货物,看标识,是北地的毛皮、药材,要运往青州。
火车沿着新铺的铁轨向南行驶,速度不快,但平稳异常,所过之处,围观的百姓惊呼连连。
“去查,”杨奉沉声道,“这列火车运的是什么货,价值多少,运费几何,利润几成。”
“主公的意思是……”
“如果这生意真的赚钱,”杨奉眼中闪过精光,“那铁路……青州也要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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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朔方城北,新关隘‘镇北关’
陈知白亲自为关隘奠基。
与以往不同,这次筑关动用了格物院最新研制的“蒸汽夯土机”“水泥搅拌车”和“起重机”。巨大的机械轰鸣作响,将原本需要数月的工程,压缩到十日之内。
关隘设计也完全不同:墙厚三丈,高五丈,内部有运兵通道,墙顶可通行马车。每隔五十步设一座炮台,安装的是改良后的“霹雳炮”——射程达三百步,可发射开花弹。
“有此关,狄戎十年内难越雷池一步。”韩明感慨道。
陈知白却摇头:“关隘再坚,终是死物。真正的防线,是人心。”
他指着关外正在开垦的荒地:“我已下令,凡愿在关外五十里内垦荒定居者,免赋五年,官府提供房屋、耕牛、种子。三年内,我要让这百里荒原变成良田,变成村镇,变成狄戎无法跨越的屏障。”
“可若是狄戎来袭……”
“所以关隘要修,田也要垦。”陈知白道,“关隘保护垦民,垦民供养关隘。待这里人烟稠密、物产丰饶时,狄戎即便破了关,也寸步难行。”
正说着,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报——河西郡急讯!”
信使呈上密函。陈知白拆开,快速浏览,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主公,河西那边……”
“王贲病重,张守珪欲拥兵自立,河西内乱。”陈知白将信递给韩明,“传令周猛,率一万兵马移驻河西边界。不必进攻,只需陈兵示威。再传信给吴先生——可以开始第二步了。”
“第二步?”
“王贲有个幼子,年方十五,聪慧仁厚,在河西士林中颇有声望。”陈知白淡淡道,“扶他上位,河西可传檄而定。”
韩明心领神会:“末将这便去办。”
春风渐暖,吹过关隘新筑的墙垣,吹过关外新垦的泥土。
陈知白独自走上关墙最高处,极目北望。草原苍茫,天地辽阔,但他的目光已越过这片土地,投向更远的南方,更远的未来。
河西将定,青州已和,狄戎暂退。
北地一统,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