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哦,现在更热闹了。” 酒德麻衣的声音依旧带着她那标志性的、仿佛事不关己的调笑,但她环抱在胸前的双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笼罩在祭坛周围、如同实质般沉重、带着死神叹息般令人窒息威压的庞大领域,在那声突如其来的丧钟和紧随其后的女声介入下,骤然停滞、收缩了。那原本如同冰冷枷锁般套在她们三人精神上的死亡预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麻将……这就结束了?” 肯德基先生不合时宜地再次开口,瓮声瓮气的声音透过纸袋传来,带着点意犹未尽的遗憾,仿佛真的在惋惜一局没能打成的好牌。
“当然结束了。” 林晚照昂着头,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她甚至没有多看祭坛上的黑影一眼,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逐一扫过酒德麻衣、肯德基先生,最后定格在帕西·加图索身上。
“现在,” 她抬起手,做了一个简洁而极具驱逐意味的手势,“请你们,离开。”
“离开?” 帕西微微蹙眉,他那张完美得如同雕塑的脸上,依旧维持着彬彬有礼的仪态,但语气中透出属于加图索家族的坚持,“很抱歉,林小姐。我奉校董会之命,有权……”
“唰——!”
他的话没能说完。
林晚照甚至没有给他完整陈述理由的机会。她手腕一翻,一枚造型古朴、材质非金非玉、通体漆黑却在射灯下折射出幽暗光芒的徽章,如同变魔术般出现在她指间。徽章上雕刻着繁复而神秘的图案,那是一只缠绕着荆棘的抽象龙形,充满了古老、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林家的家徽!
她将家徽正面亮向帕西,动作随意,却带着千钧重压。
“看清楚了,” 林晚照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理所当然的傲慢,“这里的一切,现在由林家家主亲手接管。校董会的授权?你是在质疑我林家的资格,还是不相信……我林晚照有能力处理这里的‘家务事’?” 她将“家务事”三个字咬得格外重,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帕西。
帕西冰蓝色的眼眸在那枚家徽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他脸上那完美的职业笑容僵硬了零点几秒,随即迅速恢复自然,只是微微躬身,幅度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这……倒不是。” 他选择了退让,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的坚持已然消散,“林家主的权威,自然毋庸置疑。”
“那就,” 林晚照收回家徽,语气不容置疑,“离开。”
帕西不再多言,再次微微欠身,转身,迈着依旧优雅从容的步伐,走向通往地面的电梯,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
“至于你们,” 林晚照一歪头,视线转向酒德麻衣和肯德基先生,眼神里带着点“处理完正事再来打发你们”的随意,“自己走,还是我亲自……‘送’你们一程?” 那个“送”字,带着清晰的威胁意味。
酒德麻衣耸了耸肩膀,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的紧张气氛从未存在过。
“当然是自己走啊,” 她语调轻快,甚至还对着林晚照抛了个意味不明的媚眼,“谁会和你这么好看又厉害的女孩子较劲呢?那不是自找没趣嘛~”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墨水,向后轻盈地一跃,便彻底消失在了射灯光芒之外的浓重黑暗里,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自己走,自己走!嘿嘿……” 肯德基先生讪笑着,高高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忙不迭地跟上帕西的脚步,一同踏入了缓缓打开的电梯厢。电梯门合拢,上升的机械声逐渐远去。
射灯的光芒下,原本喧嚣混乱的湮没之井,骤然间变得无比空旷和寂静。只剩下八音盒还在不知疲倦地演奏着那支低回的悲歌,以及青铜祭坛上,那相互对峙的两道身影。
弥漫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
“现在,” 祭坛上,那个先来的黑影,兜帽下的目光穿透黑暗,落在岸边的林晚照身上,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意味,“只剩我们俩了?”
林晚照缓缓迈步,踏上了连接岸边与祭坛的青铜通道。她的靴底踩在古老的金属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她走到祭坛边缘,与黑影隔着几米的距离站定,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兜帽下的阴影。
“是的,” 她开口,声音冷冽如冰泉击石,清晰地回荡开来, “只剩我们。”
沉默。
在其余几人离开后,湮没之井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不知疲倦的八音盒,依旧固执地演奏着那支哀婉的悲歌,旋律在空旷的青铜洞穴中孤独地回旋,更衬得这份寂静如同凝固的实体。
两道身影,一站一相对而坐,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惨白的射灯光线下,如同两座被时光遗忘的雕塑。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连尘埃的飘浮都变得缓慢而粘稠。先前剑拔弩张的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言喻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拉扯。
“我们就这么光站着,相顾无言?”
最终,是祭坛上的黑影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耐的沉默。她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或者说,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开启对话的别扭。
“不。”
岸边的林晚照立刻否定,她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依旧锁定在对方身上,那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那层厚厚的兜帽织物,直视其下的真容。
“我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语气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与她平时杀伐果断形象不符的……困惑,或者说,是某种不愿面对的抗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或者说,该怎么接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兜帽下的声音立刻变得生硬、冰冷,带着明显的戒备和否认。
林晚照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需要我把话……挑明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了对方试图维持的伪装。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微微张开嘴,用清晰无比的口型,对着祭坛上的黑影,比出了两个无声的音节——
夏…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依然是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与刚才截然不同。它充满了被戳破秘密的惊悸,被撕开伪装的慌乱,以及一种无处遁形的、冰冷的绝望。
几秒钟后,兜帽下传来一声近乎低吼的、带着强烈抗拒意味的否认:
“我不是夏弥!”
“咯咯咯……”
林晚照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拙劣、连撒谎者自己都无法信服的笑话。
“那你是谁?”
她饶有兴致地追问,像是一个耐心的猎手,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我是耶梦加得!”
黑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试图用音量来确立真实的虚张声势,“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
她报出的名号古老而威严,带着龙类特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沉重分量。
“哦——”
林晚照故意拉长了语调,点了点头,脸上那戏谑的笑容更加明显。
“虾米。还是会精分的虾米。”
她轻描淡写地将那足以让混血种世界震动的龙王之名,扭曲成了一个充满调侃意味的外号。
“我不是夏弥!我是耶!梦!加!得!”
祭坛上的身影彻底被激怒了,或者说,是被这种轻慢的态度刺痛了。她猛地踏前一步,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威压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她身上轰然爆发!空气中仿佛响起了无数细密鳞片摩擦虚张的“沙沙”声,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连八音盒的悲歌都似乎被这股力量扭曲、拉长,变得诡异起来。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A级专员瞬间失去战斗意志的龙王之威,林晚照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她只是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无辜的语气反问:
“哦,这样啊。那我初中时,用零花钱买给你吃的、你舔得满脸都是的那个香草冰淇淋……是喂给了耶梦加得?”
“!!!”
那股刚刚升腾起来的、恐怖无比的龙威,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骤然溃散。
夏弥……或者说耶梦加得,那愤怒的气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僵在原地,兜帽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试图用龙王身份筑起的高墙,在这句轻飘飘的、带着往昔温暖记忆的话语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不……是……”
她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带着一种被击中心底最柔软处的慌乱和无措,后面的话语细若蚊蚋,几乎无法听清。
“是……是给了……”
“虾米。”
林晚照替她说出了那未能出口的、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昵称。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夏弥不再说话了。她只是默默地、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兜帽的边缘,然后,用力向下一拉。
兜帽滑落,露出了下面那张脸。
那不再是路明非记忆中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面庞,也不是楚子航印象里那个文静中带着神秘的女孩。这张脸上,覆盖着一层细密、冰凉、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青灰色鳞片。鳞片从她的额头蔓延而下,覆盖了大部分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此刻却盈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有被看穿后的气恼,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委屈。
她向着林晚照走近了一步,两步……步伐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压迫感,反而带着一种迟疑和……不易察觉的依赖。
林晚照看着她这张半人半龙、足以让普通人尖叫逃离的脸,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厌恶或恐惧。她甚至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点真实的赞叹:
“还蛮帅的嘛。”
说着,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完全无视那些锋利的、蕴含着龙类力量的鳞片,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夏弥那覆盖着鳞片的头顶。
就像多年前,她们还只是普通初中女生时,她经常对那个看起来有些呆呆的、却又莫名合她眼缘的学妹做的那样。
这个简单而亲昵的动作,仿佛拥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夏弥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些紧绷的、竖起的鳞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顺从地平复、消退……
如同潮水落回大海。
青灰色的鳞片隐入皮肤之下,重新露出了那张属于“夏弥”的、带着点婴儿肥的、干净清秀的人类少女脸庞。只是那双大眼睛里,水汽氤氲,仿佛随时会掉下泪来。
“你……” 夏弥的声音带着哽咽,她看着林晚照,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你要怎么……处理我?” 她问出了这个从身份暴露那一刻起,就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问题。
林晚照没有立刻回答。她双手上移,轻轻捧住了夏弥那张恢复人类形态、却依旧冰凉的脸颊。她的动作很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夏弥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挤作一团,甚至让她的眼睛都有些被挤得虚眯起来,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
然后,林晚照看着她这副样子,才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不怎么处理。”
她顿了顿,直视着夏弥那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你是夏弥就行。”
八音盒的悲歌,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湮没之井中,只剩下少女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