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泊总部,第七议事厅
光线从议事厅高耸的弧形穹顶边缘渗入,经过多层偏振滤光,最终均匀、冷白地铺洒在房间的每一寸表面。空气里弥漫着循环系统释放的、带着微弱负离子的清新气味,过于洁净,反而有种非人感的疏离。
长桌的另一端,信独自坐着,一身熨帖得没有丝毫褶皱的欧泊高级指挥官制服,蓝白色基底,银线滚边,肩章上的三枚菱形银星在冷光下泛着精密器械般的光泽。他的坐姿是教科书式的端正,脊背与椅背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双手自然交叠置于桌面,指尖恰好对齐桌沿。那不是刻意的紧绷,而是一种已经融入骨髓的、对“规范”的极致遵从。
奥黛丽和白墨在引导下走进来时,信甚至没有立刻抬眼。他的目光正落在面前悬浮的全息界面上,上面流淌着细密的、关于巴布洛晶体武器第三批次交付的后勤风险评估数据。他的瞳孔随着数据流以微小的幅度规律缩放,虹膜边缘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非生物材质的幽蓝反光。
“乌尔比诺的两位客人,请坐。”信的声音响起,平稳,音调精准地控制在既不显冷淡也不过分热情的波段。他这才抬起视线,目光仔细端详着二人的着装,在白墨衣服上那枚跳脱的金色穗饰和仍有些不服帖的绿色短发上多停留了一瞬。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一种“评估”与“校准”的无声讯号,已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白墨大大咧咧地拉开椅子坐下,黑色西裤包裹的长腿随意交叠,打破了议事厅过于规整的线条。奥黛丽则在他身旁优雅落座,将手中的皮质文件夹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感谢信队长在这个特殊时期,仍愿推动洽谈。”奥黛丽开口,声音清澈而平稳,正如她面前杯中未曾漾起涟漪的清水。
“欧泊的秩序需要维护,相应的装备需求是客观存在的。何况现在我只是代理队长的身份,承蒙我们欧泊高层与诸位乌尔比诺朋友的信任和推荐才能坐在这里与两位洽谈。”信的回答像在背诵准则,他将全息界面轻轻推向桌中央,让双方都能看到那些苛刻的条款——交付周期缩短15%,验收标准提升至战备级,价格却因“当前局势下的供应链风险”而被压低了8%。“这是基于当前风险评估模型重新拟定的草案。乌尔比诺作为欧泊的长期合作伙伴,想必理解我们对‘绝对安全边际’的需求。”
白墨身体前倾,手指点了点悬浮屏幕上那几个鲜红的压价数字,嘴角勾起惯有的、带着三分戏谑的弧度:“理解,当然理解。毕竟施罗德队长刚出事,大家神经都绷得紧。不过信队长,这价压得……是不是稍微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乌尔比诺在真实荒野地区附近承包的晶体矿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提炼成本这两年可是翻着跟头往上涨。您也清楚,这些年来卡丘世界的逆弦化风暴日益加剧,没有被污染...”
信的目光转向白墨,那眼神像最精密的测距仪。“恕我打断您的话,白墨先生。请注意您的措辞。这不是‘趁火打劫’,而是基于事实的风险定价模型。我们欧泊现在也在努力在边缘地带进行着肃清。如果乌尔比诺认为无法接受,欧泊的备选供应商目录依然开放。”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当然,更换供应商意味着更长的磨合期与不确定性,这对当前迫切需要稳定武装力量的欧泊而言,同样是成本。但比起支付超出风险阈值的溢价,我们认为等待是更理性的选择。”
理性, 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他将个人情感、谈判技巧中常见的虚与委蛇全部剥离,只留下赤裸裸的利益计算和风险逻辑。这正是信不同于施罗德的地方——你无法用情绪打动他,用情怀说服他,他就像一台为“欧泊利益最大化”而编程的机器,高效,冷酷,绝对忠诚。
奥黛丽安静地听着,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她在等待一个切入点。
白墨仍试图用“乌尔比诺在之前危机中的及时援助”来打人情牌,却被信用更详实的“历史物资交换等价数据”挡回时,奥黛丽知道,常规的谈判路径已经封死。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面前的全息草案轻轻推开一寸。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信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她身上。
“信队长,”奥黛丽的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不再看那些条款,而是直视着信的眼睛,“我们都很清楚,这场谈判的核心,并非仅仅在于晶体武器的价格或交付周期。”
信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看着她,等待下文。他的坐姿没有丝毫改变,但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半分。
“我研究过欧泊近五年的重大事件记录,尤其是…关于‘普雷顿晶状异形事件’的有限解密档案。”奥黛丽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我也听闻了,在那场事件的终局,您与自己的哥哥,加入了剪刀手的令在星光大道舞台穹顶上那场关乎信念与抉择的较量。以及,那场较量留下的……一些不可逆的痕迹。”
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极其自然地落在了信制服左胸的口袋上方——那里,正是机械心脏所在的位置。没有任何指控或怜悯的意味,仅仅是一种“知晓”的平静陈述。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环境噪音掩盖的声响,从信交叠的双手下方传来。那是他右手食指的指节,因瞬间过载的握力而发出的细微声响。信的表情依旧没有裂痕,但在那双“守望之眼”里,某种非人的计算光芒急剧闪烁了一下,仿佛内部有无数逻辑门在疯狂开合。
白墨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异样,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真正的警戒与观察状态。
“乌尔比诺的‘深度生物机械耦合研究所’,在今年取得了阶段性突破。”奥黛丽继续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份技术白皮书,“重点在于神经信号的无损转译、异质能量循环系统的自适应平衡,以及最关键——长期植入物的生体相容性终极解决方案。我们可以让机械部分,不再仅仅是‘替代品’或‘外挂’,而是真正与生命系统达成共生般的和谐。这意味着更低的排异风险,更高的能量效率,以及……更接近原生器官的感知与反馈。”
她停顿了一下,让每一个词都沉淀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们愿意,以此为诚意,为您提供一次全面的‘核心系统升级’。这并非交易的一部分,而是乌尔比诺对一位站在阳光下忠诚于自己信念战士的……技术馈赠。”奥黛丽巧妙地将“弱点”包装成了“敬意”。
信沉默了。长达十余秒的沉默里,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他的右手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以完全相同的力度和间隔,轻轻敲击。哒。哒。哒。
他松开了交叠的双手,将右手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弯曲,抵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是一个卸下了部分“指挥官”仪态,显露出“思考者”甚至“疲惫者”一面的姿势。他的眼睛闭上了片刻,浓密的睫毛在冷白的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幽蓝光泽似乎黯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的、混合着回忆、痛楚、权衡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的复杂神色。
“……条件。”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奥黛丽清晰地说出了她的要求:施罗德之死的异常数据,“真实荒野开发计划”的原始档案。
白墨适时补充,语气是罕见的严肃:“信队长,我们不是要挖欧泊的墙角。施罗德死得太巧,而奥黛丽最近在整理乌尔比诺的旧档案时,注意到了一个名字——‘伯利恒’。”
“伯利恒”——这个词被白墨清晰吐出的瞬间,信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直了一线。那不是战斗准备,更像是一种被触及深层记忆或高度警戒事项时的条件反射。他抵着额头的右手放了下来,重新交握,十指这次扣得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伯利恒……”信重复了这个词,声音低沉,像是在咀嚼一段极其苦涩又复杂的过往,“那个理论上已经在逆弦化风暴中覆灭的组织……奥黛丽女士,你们乌尔比诺的档案里,还记录了关于它的什么?”他的目光锐利地投向奥黛丽,那里面不仅有审视和警惕,更有一丝急于确认的探询。他显然知道些什么,但可能信息不全,或者需要外部情报来印证内部的怀疑。
奥黛丽迎着他的目光,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确保只有桌边三人能听清:“乌尔比诺的监测网,最近在某些旧日的‘伤痕之地’附近,捕捉到了一些异常的……‘回响’。不是物理信号,更接近意识残留或者数据幽灵的扰动。其中一个比较清晰的点位,在科斯迷特。”她刻意选择了更宏观也更模糊的“科斯迷特”,既能引起信的重视,又不过早暴露所有底牌。“我们认为,某些被认为是随‘伯利恒’一同消失的‘钥匙’或‘遗产’,可能正在被重新定位、激活。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提供的武器,最终会不会指向我们自己,或者……助长某些本不该再出现的力量。”
信的呼吸节奏出现了第二次,比之前更明显的紊乱。他左手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了一个极小的、重复的圆弧,这是他在承受巨大信息压力时,一个极其私人的、缓解焦虑的小动作。他的机械心脏或许在平稳运行,但他作为人类的神经显然被触动了。
“科斯迷特……回响……”信低声自语,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纹。那不仅仅是思考,更像是在抵抗某种不愉快的记忆涌入。足足过了五六秒,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的幽蓝光泽稳定下来,但那份清明里,已经染上了沉重如铁的决心,以及一丝破釜沉舟般的锐利。
“技术方案,七十二小时内提交至我的加密信道。”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仿佛在做出一个重大的承诺,“你们要的资料……涉及施罗德队长和开发计划的部分,我会亲自去申请最高权限解锁。但关于‘伯利恒’……”他顿了顿,目光在奥黛丽和白墨之间来回一次,最终定格在奥黛丽脸上,“我需要更具体的‘回响’坐标和特征数据。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欧泊档案库中,所有关于‘伯利恒’已知据点、行动模式及最后已知动向的加密摘要。这超出本次武器交易的范畴,但……鉴于我们可能面临共同的、历史遗留的威胁,我认为有必要进行这次‘情报预交换’。”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谈判者,更像是一个嗅到了真正危险、开始主动构建防线和寻找盟友的战士。这个提议,将他从“被试探者”的位置,拉到了“潜在合作者”的层面。
“很公平。”奥黛丽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这正是她抛出“伯利恒”情报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将信拉入对共同威胁的警惕中,而不仅仅是完成一笔交易。
信微微颔首,但表情依旧凝重:“但请务必记住我之前的警告,奥黛丽女士,白墨先生。”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两人,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责任感,甚至能看出一丝不忍,“你们要挖掘的,不仅是秘密,更可能是‘污染源’。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欧泊无法为你们的‘考古’提供保障,而我……基于此刻达成的共识,只能提醒你们:务必小心。”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不再仅仅是官方的警告,更像是一个知晓内情者,对即将踏入雷区之人的、带有个人情绪的郑重告诫。
“我们明白风险,信队长。”奥黛丽再次颔首,语气坚定,“乌尔比诺的人,习惯与危险共存,也懂得甄别盟友。”
白墨则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他特有的、玩世不恭下的锋利,但也多了一分对信的认可:“毕竟,对付幽灵,总得找个同样不怕黑的人搭伙,对吧?”
信这次没有完全无视这句调侃。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道阻且长,但不得不为”的、疲惫却坚定的默认。他抬手,关闭了那份苛刻的武器草案,一个新的、标着“暂定合作与情报交换框架”的空白文件在空气中生成。
议事厅外,纽特朗的天空依旧被晶格网络的光晕笼罩,冰冷而有序。但某些深埋于地下的裂痕,已然因为这场对话,悄然扩大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