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云汐的抽泣声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黑暗中,她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无措的惊疑。
终于,墨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的紧绷:
“为什么?”
两个字,简单,却重若千钧。
云汐茫然地抬起头,尽管眼前只有黑暗。
“什么……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你的平安扣,”墨渊向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起的气流,“还有我的玉佩。为什么它们会有反应?”
他顿了顿,声音里那种探究的意味更浓,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困惑:“还有刚才……你说的话。‘等了多久’、‘找了多久’……那是什么意思?你在等谁?找谁?”
云汐看着他,尽管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却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几乎要穿透她的审视。等谁?找谁?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被她强行压抑的情感闸门,却又在触及“他没有任何记忆,可能对于他来讲有点离奇。
不,不能直接说。
剧烈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让她再次崩溃。她猛地抬手捂住嘴,将翻涌的呜咽和几乎冲口而出的名字死死压住。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她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清明。
需要一个缓冲,一个他能听懂、至少愿意听的“解释”。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你想知道为什么?我……可能知道一个故事,一个或许能解释这一切的故事。”
墨渊的眉头在黑暗中蹙紧。故事?
云汐没有看他,缓缓滑坐回冰冷的石壁,仿佛需要借一点支撑,才能把那深埋于灵魂、从未对人言说的过往,用“故事”的外壳包裹着,艰难地倾倒出来。
“这不是什么乡野传说,是我……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地方,断断续续梦见,或者……感觉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些碎片。”她的声音很轻,目光投向虚无的黑暗,仿佛真的在回忆一段不属于此生的模糊影像,“故事里,有两个人。一个女子,擅长音律,心思剔透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孤独。一个男子,沉默寡言,却有一双极巧的手,尤其善于修复古玉,能在残缺中窥见完整,在蒙尘里找回光华。”
墨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修复古玉?
“他们因一块奇特的古玉相遇,”云汐继续说着,每个字都像浸透了陈年的泪,苦涩而沉重,“那玉似乎天生一对,蕴含着莫测的力量,也牵连着沉重的宿命。他们被无形的规则束缚着,走向一个已知的悲剧结局。但他们不甘心……”
她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发颤。
“他们想尽办法,找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破局之道——以他们之间全新的、更深刻的牵绊为‘契’,去强行覆盖那既定的‘约’。而那古玉,就是承载这份新契的媒介。”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初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恐惧,“他们以为看到了光,倾尽所有去激发玉中的力量,试图让彼此的灵魂达到完美的共鸣,完成契约。”
石室里只剩下她越来越不稳的呼吸声和低哑的叙述。
“可是……他们失败了。”云汐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滚落,“因为某些无法逾越的鸿沟——也许是轮回的损耗,也许是宿命的反噬,又或许……仅仅是他们灵魂的重量,在那个最关键的瞬间,没能完全同步。新契的力量非但没有覆盖旧约,反而引发了可怕的反噬……”
她停了下来,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力气吐出最后几句:
“……那个男子,为了护住女子,也为了不让那新契约彻底湮灭、连一丝重来的可能都不留,他选择独自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反噬。他就在她面前……消散了。被那股他们试图驾驭的力量,彻底抹去。只留下半块残损的玉,和一份……不知是否算成功烙印下的、极其微弱的‘联系’。”
故事戛然而止。云汐靠在石壁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喘息。这个故事被她讲述得异常清晰具体,尤其关于那男子“善于修复古玉”的细节,和他最终为护住女子而消散的结局,真实得令人心悸,全然不像一个模糊的梦境。
墨渊久久地沉默着。修复古玉……消散……残玉……这些词汇像冰锥,一下下敲打着他坚固的认知壁垒。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修玉,确实是他少数不为影阁所知的、近乎本能的隐秘技艺。而这玉佩的来历,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所以,”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认为,你我的玉佩和平安扣,就是这个……故事里,那对男女留下的残玉?而刚才的发光,就是那所谓的‘微弱联系’被触动?”
“这是唯一能把所有碎片勉强拼凑起来的解释。”云汐睁开泪眼,尽管一片漆黑,却直直地“望”向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笃定。
“就算你说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但你也听到了那个结局。男子消散了,为了护住女子和那一点渺茫的‘联系’。而现在,我是‘玄枭’这玉佩如果真和你故事里的玉佩一样。但现在这情况这和故事里,有什么分别?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走向另一个既定的悲剧,!”
他的话冰冷而现实,却恰恰戳中了云汐最深的恐惧。是啊,前世他因护她而消散,今生他因护她(或说因未杀她)而叛逃,被双方追杀。命运仿佛一个恶意的循环。
“所以呢?”云汐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眼中却燃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所以我就该认命?就该因为害怕重蹈覆辙。!”
她的质问尖锐而激烈,在狭窄的石室里回荡。
墨渊被她眼中的光芒灼得一窒。认命?不,他“玄枭”的一生,从未认命。无论是影阁严酷的训练,还是无数次生死一线的任务,他都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和精准的计算活下来的。可这一次,面对这无法计算、无法理解的宿命,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正在失效。
“……活下去。”他最终,极其缓慢地说道,避开了她关于“认命”的诘问,回到了最原始、也最核心的问题上,“不管那故事是真是假,不管这玉是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活着从这里出去。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去验证,去弄明白。”
他没有说相信,也没有说不信。但他的态度,从最初的冰冷质问,到此刻愿意将“验证”作为一个“活下去之后”的可能性,已经发生了微妙而关键的转变。他没有再否定那“故事”与他们的潜在关联。
云汐听懂了。她眼中那偏执的火焰微微摇曳,却没有熄灭。她知道,对于“玄枭”来说,这已是极限。让他立刻接受如此离奇的事情,绝无可能。但至少,他不再全然排斥,至少,他愿意将“玉佩的异常”和“她的故事”纳入考量,作为一个需要“弄明白”的悬案。
这就够了。足够作为起点。
她抬手,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撑着石壁,再次艰难却坚定地站了起来。
“好。”她哑声应道,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不再颤抖,“先活下去。”
墨渊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那双在黑暗中似乎亮得过分的眼睛,心中那复杂的、混杂着警惕、困惑、一丝莫名悸动和沉重压力的情绪,再次翻涌。他不再多说,转身,重新面向黑暗的甬道。
就在他即将迈步的刹那,云汐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却清晰:
“故事里那个女子……后来一直在寻找打破轮回打破悲惨宿命的办法。”
墨渊的脚步顿住了一瞬,没有回头,但背脊似乎绷得更直了些。然后,他不再停留,大步踏入了前方的黑暗。
云汐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那片浓黑,轻轻按住胸口。平安扣安静地贴着肌肤,冰凉一片。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唤醒,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死寂了。
她迈步,跟了上去。
这一次,脚步声在甬道中响起,仿佛敲击在某个古老而沉寂的命轮之上,虽然轻微,却已不可逆转地开始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