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无边的暗,混杂着经年累月的潮气、铁锈和绝望沉淀的味道。
天牢牢房深处,林文正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下的枯草散发着霉烂气息。单薄的囚衣早已被地底的寒气浸透,他微微佝偻着,双手环抱,试图留住一点点正在飞速流逝的体温。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一夜之间,这个曾经执掌吏部、威严持重的尚书,已被磋磨得形销骨立。
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并未涣散。最初的剧痛、恐惧、不甘,如同暴风雨般席卷过后,留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清醒。这清醒,比绝望更可怕。
昨日的“堂审”历历在目——那更像一场单方面的宣判。他嘶声抗辩过,甚至以头抢地,额角的淤青仍在隐隐作痛,换来的只有冷漠的呵斥和“罪加一等”的判词。然后,他就被扔进了这间特制的、远离所有声音的死牢。
寂静。除了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和远处不知是风声还是其他囚犯呜咽的模糊回响,便是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这寂静让他有太多的时间去回想,去悔恨,去将每一分痛苦反复咀嚼。
夫人的泪眼,修远挺直的背影,清月冷静却掩不住忧虑的叮嘱,还有微澜……那个他小心翼翼守护了十几年,倾注了无数心血,最终却可能因他而堕入万劫不复的孩子。耳后那粒小小的朱砂痣,此刻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记忆。
靖王妃的恩情,托付时的恳切与绝望……他从未敢忘。给了她身份,给了她安稳,甚至在她落水醒来、展露迥异才情时,心中虽有惶恐,却也有隐秘的骄傲。可这一切,如今都成了催命的符咒,将整个林家拖入了这漆黑的深渊。
错了么?这仿佛是一个从他接过那个襁褓时就设下的无解死局。
就在他思绪如同困兽,在绝望的牢笼中徒劳冲撞时,牢房外厚重的铁门传来“哐当”巨响,钥匙转动,铁链滑落。
几个身着宫廷内侍服饰、面色冷硬的人影,在狱卒恭敬的引导下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如同毒蛇般阴鸷的中年宦官。
林文正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这不是刑部的人。是宫里直接来人了。
那宦官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蜷缩在角落、形容枯槁的林文正,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是评估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器物:“林大人,别来无恙。”
林文正抬起沉重的眼皮,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清明的眼睛看着他。
宦官似乎很满意他这份沉默中的桀骜,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尖细而清晰:“陛下有口谕。”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林文正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念你曾为朝廷效力多年,特赐你……三日后午时,于西市刑场,公开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全你最后一点……身为朝廷命官的体面。”
西市……公开……明正典刑……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林文正的耳膜,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不是狱中秘决,不是白绫鸩酒,而是……西市刑场,午时三刻,万众瞩目之下,斩首示众!
一瞬间,所有纷乱的思绪、悔恨、痛苦,都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恶毒到极致的真相!
这不是“恩典”,不是“体面”!这是毒计!是诱饵!一个赤裸裸的、血腥的、阳谋式的陷阱!
陛下不仅要他林文正的命,还要用他的命,用这公开处决的场面,布下天罗地网,去钓那条可能漏网的最重要的“鱼”——微澜!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刑场周围必然埋伏重兵,无数双鹰隼般的眼睛会死死盯着围观人群,寻找任何一丝悲恸、任何一点异常、任何一张可能熟悉的面孔……微澜那孩子,外柔内刚,至情至性,她若知道,她若在场……
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随即,一股更猛烈、几乎要炸裂胸膛的悲愤与决绝,如同火山熔岩般喷涌而出!
不!绝不可以!他绝不能让微澜因为自己,再踏进这万死无生的陷阱!
他猛地抬起头,散乱的花白头发下,那双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钉在宦官脸上,嘶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味道:“陛下……当真是……算无遗策啊!” 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讥讽与彻骨的寒意。
宦官似乎听懂了他话里滔天的恨意与了悟,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一丝近乎愉悦的冷笑:“林大人,是个明白人。那就好好珍惜这最后三日吧。想想该怎么‘走’,才能……更‘合适’些。” 他特意加重了“走”和“合适”两个词,眼神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差事,不再多看一眼这个曾经的吏部尚书,转身带着人扬长而去。牢门再次轰然关闭,沉重的锁链声在死寂的牢房中回荡,如同丧钟。
油灯如豆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将林文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脸上变幻不定、最终归于一片死水般沉寂的神情,投射在斑驳污秽的墙壁上。
最初的震惊与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坚硬的礁石——一种近乎残忍的、绝对的清醒与决断。
皇帝的意图,他已洞若观火。那么,他的路,也就只剩下唯一的一条。
一条能彻底砸碎这个恶毒陷阱,让皇帝的算计落空,同时……或许,能以他这条早已无足轻重的残命,为微澜他们斩断最明显的一根追索之线,甚至,换得一点点舆论上可能的、微弱的转向。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牢房中央,那根支撑着屋顶的、粗砺的、带着暗沉污渍的石柱。又仿佛透过牢房的壁垒,看到了西市刑场上,那根更具象征意义的盘龙石柱。
一个清晰而惨烈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形,冰冷,坚定,毫无回旋余地。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沉重的镣铐,让自己面对牢房唯一那个高高在上的、碗口大小的通风窗。窗外是京城冬日铁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丝毫暖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调整着姿势,然后,朝着林家府邸大概的方向,深深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石地硌着他的膝盖,镣铐冰冷沉重。没有言语,没有哭声,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有铁链摩擦地面的轻响,和他将额头死死抵在肮脏石面上时,那沉重无声的触地。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俯身,额头与地面的撞击并不剧烈,却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那是与毕生追求的仕途告别,与安稳尊荣的生活告别,与结发妻子的鹣鲽情深告别,与儿女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告别……最终,是与那个他未能护其周全的养女,做最后的、永恒的诀别。
微澜,我的孩子……为父无能,愧对王妃所托,未能护你平安终老。这最后一程,为父能为你做的,便是让那指向你的毒钩,彻底落空。你要活着,好好活着,连同我林家那份,一起活下去。
他抬起头,脸上并无泪痕,只有一片近乎石化的平静,和额头上沾着的污迹。那双曾阅尽宦海浮沉、此刻深陷囹圄的眼睛里,最后一丝软弱、彷徨与人世的留恋,都被一种近乎璀璨的、冰冷的火焰焚烧殆尽。
那是决心赴死之人,最后的清醒,与孤注一掷的尊严。
他对着虚空,对着那想象中或许正在某处挣扎求存的儿女,用口型,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祈愿刻入魂魄:
“好…好…活…着…”
“活…下…去…”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预演,三日后,西市刑场,那最后一步该如何走出,那最后一撞,该如何决绝,那最后一声呐喊,该如何响彻云霄,既是对君王不公的控诉,亦是为林家忠烈之名,留下最后一声悲鸣,更是为可能存在的、关注此事的有心之人,投下一颗质疑的种子。
寒风从通风窗的缝隙钻入,发出细微的呜咽。
天牢深处,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唯有那盏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它最后的光,映照着角落里那个如同石雕般跪坐、静待最终时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