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市博物馆报告厅。
距离开讲还有半小时,厅内已是座无虚席。云汐特意提早到了,选了一个靠前但不显眼的侧边位置。她能清晰地看到讲台,又不易被台上的人第一时间注意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学术场合特有的肃穆气息,夹杂着淡淡的纸墨香和人们低语的嗡嗡声。听众大多是文博领域的从业者、收藏爱好者以及相关专业的学生,他们翻阅着手中的资料,或低声交流着专业问题。
云汐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微微发凉。她今天穿了一件素雅的米白色针织衫,长发松松挽起,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听众。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不合时宜地、剧烈地跳动着。
她不时抬眼望向入口处,既期待又忐忑地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一点五十分,报告厅侧门被工作人员推开,一阵轻微的骚动随之响起。
墨渊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气质清冷卓然。他没有看台下的听众,只是微微侧头听着身旁博物馆馆长低声说着什么,偶尔颔首,神情专注而沉静。
云汐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以“观众”的身份,如此清晰地观察他。台上的他,与旧物店里那个眼神沉痛的男人,与雨夜中沉默离去的背影,似乎重叠,又似乎截然不同。此刻的他,是理性的、权威的、沉浸在专业领域中的学者,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
他走到讲台后,调试了一下麦克风,目光这才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如同温润的玉石,带着淡淡的凉意,掠过每一张面孔。
当他的视线经过云汐所在的区域时,几乎没有丝毫停顿,自然而然地滑了过去,仿佛她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并无不同。
云汐的心,却因他这完美无缺的、彻底的忽视,微微沉了一下。
他果然……还是在刻意地回避她。
讲座准时开始。
墨渊的演讲,与他给人的感觉一样,逻辑清晰,言辞精准,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通过精心准备的ppt,展示着战国时期各类玉器的纹饰特点、工艺技法,并结合他亲手修复的案例,讲解那些肉眼难辨的微痕背后所隐藏的历史信息与修复哲学。
他的声音透过音响设备传来,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安静的报告厅里回荡。不得不承认,他的专业素养令人折服。那些冰冷的古玉,在他的讲述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承载着千年之前的文化与情感。
云汐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内容上,试图从中捕捉到可能与自身相关的蛛丝马迹。当墨渊讲到龙形玉佩的演变,并展示一张环形龙纹玉佩的线描图时,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形态,与她在“拾光”见到的那一枚,何其相似!
她紧紧盯着屏幕,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然而,墨渊只是将其作为一个普通的纹饰演变例证,语气平稳客观,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流露。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张图片几眼,便自然地切换到了下一张。
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那枚玉佩对他而言,真的已经无关紧要?
讲座进入后半段,是听众提问环节。不少观众举手,提出或专业或好奇的问题,墨渊均一一作答,言简意赅,滴水不漏。
云汐看着一个个陌生人起身与他对话,内心挣扎着。她要不要也举手?问一个关于“古玉是否真能承载制玉者或拥有者强烈情感记忆”的问题?这或许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一位坐在她前排、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接过工作人员递过的话筒。
“墨先生,感谢您的精彩分享。我有一个或许超出今天主题,但与之相关的问题。”男子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我们注意到,您近年来修复的多件高难度战汉玉器,都带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类似血沁的痕迹。业内对此众说纷纭。据您的一线修复经验,您认为,这种‘血沁’的形成,除了常规的矿物浸染理论,是否存在其他更……‘非常规’的可能性?比如,与某些古老的仪式,或者极度强烈的情感执念有关?”
整个报告厅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精准投下的石子,直击那片无人敢轻易触碰的神秘水域。
云汐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台上的墨渊。
只见他握着讲稿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骨节微微泛白。虽然他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着镇定,但云汐捕捉到了——在他抬眼看向提问者的瞬间,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极快的、冰冷的锐芒。
他沉默了两秒,这两秒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漫长。
然后,他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迎向提问者,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清晰而冷静,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科学修复,讲究实证。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支持矿物浸染说。至于您提到的‘非常规’可能性……”他微微停顿,语气疏离而肯定,“缺乏实物证据支持,只能归于民间想象或文学演绎,不在本次学术讨论的范畴。”
他回答得无懈可击,完美地扞卫了学术的严谨性,将那个危险的、接近真相的问题,轻描淡写地推回了“迷信”的领域。
提问的男子笑了笑,没有再追问,礼貌地坐下了。
讲座继续进行,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但云汐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个提问的男人是谁?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而墨渊那瞬间的紧绷和近乎本能的否认,更像是一种印证。
她看着台上那个重新恢复从容、却仿佛在周身筑起了一道更高冰墙的男人,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扩散得越来越大。
讲座,在不久后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