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归途歧路
返回“摇篮”基地的航程在绝对的静默中进行。风暴已过,海面平滑如镜,倒映着破碎的月光。潜水器像一道阴影滑过镜面,没有留下任何航迹。
郑星睡着了,头枕在李瑾腿上,小手还攥着一小块从深海花园带出来的发光石子——那是光影轮廓消散前,花园地面自动凝结送给他的“纪念品”。石子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内部有细微的银色流沙缓缓旋转。
「石子成分分析:非已知物质。内部信息结构类似‘压缩的记忆晶体’,但访问权限被锁定,目前无法读取。」 Alpha-1的报告在控制台上闪烁,「推测为站点留给他的‘课后资料’,可能在特定条件下激活。」
林风盯着前方黑暗的海平线。离开深海站点时,金属树的光辉曾短暂地增强,像一次无声的告别。站点没有阻止他们离开,甚至没有提出任何条件。这种“放任”反而让人不安——播种者系统似乎确信,无论郑星去哪里,他都已经是一个行走的“观察节点”,文明偏差的活体监测仪。
“回去后怎么解释?”李瑾轻声问,“消失一周,又突然出现。媒体和理事会都会追问。”
“就说病情恶化,紧急转入海外某秘密医疗机构,现已稳定。”林风早已想好说辞,“至于细节,以医疗隐私为由拒绝透露。理事会那边,我会亲自做闭门简报,只透露必要部分。”
“那些调查郑星的势力呢?”
“转移注意力。”林风调出一份准备好的文件,“我们‘泄露’一份伪造的研究报告,声称郑星的‘特殊体质’与一种罕见但可治愈的基因疾病有关,所谓‘外星基因’是无稽之谈。同时,启动几个其他的高调项目,把公众和敌对势力的视线引开。”
“能骗多久?”
“不需要很久。只要争取到郑星平安成长到能自我保护的年岁。”林风看向熟睡的孩子,“深海的学习加速了他的认知,但身体还是幼儿。我们需要时间。”
潜水器在黎明前抵达秘密码头。接应车辆已经就位,全程无灯行驶,沿着预设的隐蔽路线返回基地。
基地内部的气氛明显紧绷。武装警卫数量增加,所有出入口都增设了生物识别和反侦察扫描。指挥中心里,技术安全委员会的几名代表已经等了整夜,脸色不善。
“林协同,”为首的老者语气严肃,“未经授权将欧米伽级保护目标移出最高安保设施,并中断所有监控达167小时。我们需要解释。”
“医疗紧急情况。”林风示意李瑾抱郑星去医疗区,“孩子在基地出现了未知的基因表达失控,只有某个海外合作机构有临时抑制方案。通讯静默是对方的要求,防止技术细节泄露。”
“哪个机构?病历呢?治疗方案呢?”
“根据合作协议,所有信息需加密封存,仅协同者权限可调阅。”林风亮出权限密钥,“如果委员会坚持,可以启动最高仲裁程序,但届时所有相关方——包括七个站点和利维坦——都可能被传唤作证。你们确定要走到那一步?”
委员会代表们交换了眼神。他们知道林风在虚张声势,但也清楚“协同者”与高阶存在之间的特殊关系是真的。一旦涉及播种者系统,理事会也没有完全的控制权。
“至少让我们看到孩子现在是安全的。”另一名代表妥协。
医疗区的观察窗外,郑星正在接受基础检查。他睡得很沉,脸色红润,呼吸平稳。各项生理指标显示,他的健康状况甚至比离开前更好——神经活跃度、免疫指标、细胞代谢效率都有显着提升。
“这不像‘病情恶化’的样子。”有代表质疑。
“抑制方案包含一定的基因优化副作用。”林风面不改色,“短期提升,长期风险未知,所以需要持续监测。”
半真半假的解释,勉强过关。
委员会离开后,林风回到私人办公室,调出过去一周的外部监控报告。
正如所料,郑星的“消失”引发了多方猜测和行动:
· 至少三个国家的情报机构启动了针对“摇篮”基地的渗透尝试,均被拦截。
· 网络上关于“外星婴儿”的谣言在第四天达到峰值,但随后被新一轮的政治丑闻冲淡。
· 七个站点在郑星离开深海后,同步提高了信息广播强度,内容开始涉及“文明自我修正的伦理边界”等哲学性议题。
· 利维坦发来一条简短备忘:「钥匙载体活性提升至新阈值。收割者协议监控等级同步上调。保持警惕。」
最后一条最令人不安。郑星的深海学习,虽然提升了他的认知和控制力,却也让他更“显眼”了。
下午,郑星醒了。
孩子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看向窗外。基地地下设施没有自然光,只有模拟日照的灯光系统。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说:
“光……是假的。”
不是批评,只是陈述。他的感知已经能穿透表象,直接理解背后的运作原理。
李瑾试着给他喂饭,郑星自己拿起了勺子,动作比离开前协调得多。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尝”食物的分子结构和能量组成。
饭后,他要求去基地的生态园——一个模拟自然环境的室内花园,供工作人员放松。
走在生态园的小径上,郑星的表现让随行的心理评估专家暗自吃惊。他对植物和昆虫表现出正常孩子的好奇,会蹲下来看蚂蚁搬家,会伸手轻轻触碰花瓣。但当一只蝴蝶飞过他面前时,他并没有试图去抓,而是看着蝴蝶翅膀的振动频率,轻声说:
“它在用空气……画画。”
诗性的观察,背后是对流体动力学和光散射原理的直觉理解。
“星星,”林风蹲下身,“在深海看到的东西,会让你觉得……这里很无聊吗?”
郑星想了想,摇头。
“深海……像图书馆。这里……像游乐场。”他捡起一片落叶,“图书馆很好,但玩久了……想荡秋千。”
他想在“游乐场”里,用图书馆学到的知识,玩出新游戏。
接下来的几天,郑星以惊人的速度重新适应基地生活。但他的“玩法”开始变得不同:
· 在儿童活动区,他用积木搭建的结构,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某些支点没有支撑,却稳稳立住。监控显示,他在无意识地用信息场微调局部引力。
· 听故事时,他会纠正叙述中的逻辑矛盾,或提出“如果换一种选择,故事会怎样”的假设,并用简单的图画展示分支情节。
· 最微妙的是:他开始无意识地“调解”周围人的情绪。当两名工作人员因琐事发生轻微争执时,郑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几秒后,两人的火气莫名消退,甚至开始自嘲。
「他在运用从深海学到的‘信息场共振调节’。」 Alpha-1分析,「不是控制,是引导。像在混乱的声波中找到一个和谐频率,轻轻一推,让整个系统趋向平衡。这是一种……极其精细的操作。」
“这会被收割者协议视为威胁吗?”李瑾问。
「暂时不会。因为强度极低,且目的倾向于‘和谐’而非‘控制’。但若他将来有意放大这种能力……」
未来隐忧。
一周后的夜晚,异常再次发生。
这次不是来自郑星,是来自七个站点中的西伯利亚站点。
站点突然广播了一段长达十分钟的、完全无法解析的信号。信号不是电磁波,是某种直接作用于全球信息背景辐射的“结构扰动”。所有曾接触过污染的敏感个体——包括郑星——在同一时间经历了强烈的既视感,仿佛看到了某个共同的、模糊的“场景”。
场景碎片被Alpha-1拼凑起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结构,悬浮在星际空间。结构内部,有无数的光点在移动、碰撞、湮灭、重生。结构中心,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这是……‘门’的‘施工蓝图’?」 Alpha-1推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播种者建造‘门’时所使用的‘概念模型’在现实维度的泄露。」
“为什么现在泄露?”林风问。
「未知。但泄露时间点,与郑星从深海返回后第一次主动尝试‘信息场共振调节’完全同步。可能是一种……回应?或测试?」
仿佛在说:你学会了初级的调节,现在让你看看真正宏大的结构。
郑星在睡梦中接收到了这个“场景”。第二天早晨,他坐在床上,用蜡笔画了一幅画:一个大圆圈,里面有许多小点点,圆圈中心是一个黑色的螺旋。
他指着螺旋对李瑾说:“这里……可以进去。但进去后……会变成故事。”
“变成故事是什么意思?”
郑星歪着头,努力寻找词汇:“就像……书里的人。书外的人看他们,但他们自己……在书里活着。”
他理解“门”可能是一个将现实转化为“叙事”或“概念”的转化器。进入者不会死,但会变成更抽象的存在形式——也许就像播种者现在的状态。
这幅画被严教授看到后,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老郑当年也画过类似的画。”他最终说,“在他精神崩溃前。他称之为‘升维陷阱’——看起来是通向更高层次的门,实际上是将你固化成一个永恒但静止的‘故事角色’。播种者自己可能就是这样‘升华’的,现在他们想看看,其他文明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自愿成为故事,换取永恒。
还是留在充满痛苦和错误的现实,继续挣扎?
这是播种者留给所有被观察文明的终极选择题。
而郑星,作为钥匙载体,可能有一天要面对这个选择。
那天下午,林风带郑星去基地顶层的露天平台——这是少数能直接看到天空的地方。黄昏时分,云层被染成金红色。
郑星仰头看着天空,看了很久。然后他问:
“如果星星……想变成故事,可以吗?”
林风心里一紧。“你想吗?”
孩子摇头,但眼神困惑。
“不知道。变成故事……就不会疼了。但也不会……吃到好吃的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也不会……想妈妈了。”
最朴素的人性,对抗最抽象的诱惑。
“你可以慢慢想。”林风说,“有很多很多年可以想。”
“如果……想不好呢?”
“那就继续想。”林风看着他的眼睛,“永远想不好,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在想,而不是别人告诉你该选什么。”
郑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新望向天空。
云层散去,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孩子伸出手,指向那颗星。
“它也在想。”
也许每颗星星,都是一个还没想好答案的文明。
在深空中,安静地闪烁。
等待着。
或者,永远等待下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