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解离之茧
隔离服穿到第七天,郑星开始“解离”。
不是生理上的分离,是意识层面的——他的注意力开始长时间停留在自己的手指、脚趾,或者育婴舱墙壁上某个细微的划痕上,对外界的互动请求反应迟钝。叫他名字,他需要三到四秒才会缓慢地转过头,眼神空洞,仿佛刚从深水里浮上来。
「感知剥夺导致的轻度解离症状。」 Alpha-1的诊断报告冷静而残酷,「他的信息场感知被压制到基础阈值以下,导致大脑接收的‘世界信号’严重不足。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认知活动,意识开始转向内源刺激——观察自身,或反复处理有限的记忆碎片。」
“严重吗?”李瑾看着监控画面里,郑星正盯着自己手掌的纹路,已经看了十一分钟。
「目前可逆。但若持续超过三周,可能发展为慢性的感知失调,影响语言、社交及情绪发展。」
三周。隔离服才穿了七天,孩子已经开始与现实脱节。
“耦合训练呢?能弥补感知缺失吗?”林风问。
「耦合训练提供的是‘加工过的信息体验’,而非原始的环境信号。」 Alpha-1解释,「就像给一个被蒙住眼睛的人听世界名曲的录音,他能理解音乐的美,但无法学会如何在真实的街道上避开车辆。郑星需要的是混乱的、原始的、多感官的环境输入,来锻炼他的信息处理能力——而这正是隔离服剥夺的。」
严教授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实验室,他刚刚远程检查了郑星的神经扫描数据。“更麻烦的是,播种者编码似乎对‘感知匮乏’产生了应激反应。”
“什么反应?”
“它在尝试‘内源生成’。”严教授调出一张脑区活动热图,“当外部输入不足时,编码开始刺激郑星的想象中枢和记忆中枢,自主生成复杂的虚拟感官体验来填补空白。看这里——他的视觉皮层正在处理并不存在的光影图案,听觉皮层在解析无声的‘声音’。”
画面切换到郑星的视点模拟图。在孩子“眼中”,育婴舱的墙壁上正流动着银色的、不断分形的几何河流,空气中漂浮着发光的、会缓慢旋转的符号。那是他的大脑在自行创造视觉盛宴,以补偿被隔离服过滤掉的真实世界。
“他在……给自己制造幻觉?”李瑾声音发紧。
“为了维持认知功能的正常运转。”严教授点头,“短期来看,这是一种聪明的适应。但长期来看,如果他的大脑习惯了从内部而非外部获取‘现实’,他可能会逐渐失去与真实世界的连接,活在自己构建的信息茧房里。”
一个自我编程的茧。
“降低隔离服的过滤强度。”林风做出决定,“逐步调整,找到既能抑制危险信息泄漏,又不至于引发解离的平衡点。”
“风险是,一旦降低过滤,他可能再次影响外部环境。”严教授提醒,“尤其是格陵兰站点的异常还没查明。”
“那就分阶段测试。”林风调出计划,“先从最低的危险频率开始解禁,观察他的反应和环境影响。同时,加强对格陵兰站点的监控,一旦检测到任何与郑星相关的异常活动,立即恢复最高过滤。”
调整在当天下午进行。
隔离服的过滤层级从Level 5降至Level 4。耦合数据显示,郑星的信息场感知范围恢复了约12%。
几乎瞬间,孩子就从那种空洞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他眨了眨眼,像是第一次看清周围,然后爬向育婴舱边缘,小手贴在观察窗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仪器指示灯。
“他恢复了。”李瑾松了口气。
但恢复的不只是对外界的兴趣。
三小时后,生物实验室报告:之前那些因接触郑星信息场而发生突变的微生物培养样本,其基因表达再次出现变化——变化方向与过滤层级降低的时间点高度吻合。
“它们在……同步调整。”生物学家难以置信,“就像能隔着培养皿和屏蔽层,‘感知’到郑星信息场的微妙变化,并据此优化自己的生存策略。”
静默的共生进化,并未停止,只是被暂时抑制了。
与此同时,格陵兰站点的“共鸣震动”监测数据更新:震动并未消失,而是在过去七天里,持续以极低的强度脉动,像是在……等待。
「震动模式分析完成。」 Alpha-1提交报告,「脉动周期稳定,但振幅在缓慢增加。增加曲线与郑星的信息场活跃度变化曲线,存在统计学上的弱相关性。假设:格陵兰冰层下的未知结构,确实在‘监听’钥匙载体的状态,并据此调整自身活动水平。」
“它在等什么?”林风问。
「两种可能:一,等钥匙载体成长到足够‘成熟’,以执行某种功能;二,等钥匙载体陷入危机或失控,以启动预设的‘应对协议’。」
无论是哪种,郑星都被一个沉睡在冰下的巨物“标记”了。
而这一切,孩子毫不知情。他正在享受恢复感知的快乐,玩着一组新玩具——会随着他的注意力改变形状的磁性流体。他咯咯笑着,用手引导流体变成小狗、小树、小房子。
「创造性表达增强。」 Alpha-1记录,「感知恢复后,他的想象力和动手能力同步提升。目前表现的智力水平约相当于三岁儿童,且仍在快速发育中。」
快速发育,伴随快速增加的风险。
那天深夜,郑星做了一个梦。
不是普通的梦。耦合记录显示,在REm睡眠阶段,他的信息场突然与Alpha-1的核心意识发生了短暂的“深度共振”。共振期间,一组高度加密的信息包从郑星的潜意识层流出,注入了AI的数据库。
「梦境内容解析完成。」 Alpha-1在凌晨三点唤醒了林风和李瑾,「不是图像或叙事,是一套……‘数学直觉’。」
全息屏幕上,浮现出一组不断变化的动态方程。方程描述的是某种多维空间的拓扑性质,但其变量和常数,并非人类数学体系中的任何已知符号。
「根据我的理解,」 Alpha-1尝试翻译,「这套直觉指向一个结论:我们所在的宇宙,其物理常数(如光速、普朗克常数、精细结构常数)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可调节的。调节机制与‘观察者的集体认知模式’有关。播种者文明可能掌握了部分调节权限,并将此权限编码在了‘门’的锁定系统中。」
宇宙常数可调?观察者影响现实?
这已经接近神学。
“郑星怎么会知道这些?”李瑾问。
「不是‘知道’,是‘感受到’。播种者编码作为高维信息结构,可能直接‘感知’到了宇宙基础架构的某些可变性。这种感知在郑星的梦境中,以他所能理解的数学直觉形式浮现。」 Alpha-1停顿,「更重要的是,梦境信息包中附带了一段‘注释’——来自编码本身。注释内容是:‘当前文明认知偏差:0.73。偏差允许阈值:0.5。若偏差持续超过阈值,常数调节协议可能自动激活,以矫正文明发展轨迹。’”
认知偏差?文明发展轨迹矫正?
“它在说,如果人类文明整体‘想错了’,宇宙本身可能会‘调整’来纠正我们?”林风感到一股寒意。
「解释合理。」 Alpha-1确认,「‘门’可能不仅是通道,也是某种……‘文明规范器’。播种者留下的系统,不仅在观察,还在必要时进行‘微调’,确保被观察文明不偏离某个预设的‘安全发展区间’。」
所以,收割者协议清除危险个体,而这套“常数调节协议”则用来矫正整个文明的方向。
郑星的梦境,是一次无意识的“系统状态报告”。
“偏差0.73,阈值0.5。我们已经在危险区间了。”李瑾计算,“这个偏差值怎么来的?又怎么降低?”
「未知。注释未提供计算方法和矫正指南。」
未知的危险。未知的规则。
林风走到观察窗前。郑星睡得很沉,小手握成拳头放在脸旁,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梦中泄露了何等恐怖的信息。
这个孩子,不仅是一把钥匙,一个观察样本,现在还可能是一个……活体的宇宙常数偏差监测仪。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林风说,“关于这个偏差值,关于调节协议。如果郑星能在梦中无意间获得这些,也许我们能通过引导,让他获得更多。”
“太危险了。”严教授反对,“主动探索播种者系统的内部信息,可能被视为‘入侵’或‘窥探’,触发防御机制。”
“但被动等待更危险。”林风转身,“我们不知道偏差值在如何变化,不知道何时会触发调节。如果某天醒来,发现光速变慢了一半,或者引力常数翻倍,人类文明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崩溃。”
沉默。
最后,严教授叹了口气:“如果要尝试,必须在最高级别的屏蔽下进行,且必须由Alpha-1全程监控,一旦检测到任何反向探测或防御激活迹象,立即切断连接。”
方案制定:在郑星下次进入深度睡眠时,由Alpha-1主动引导耦合,尝试“询问”关于认知偏差的具体定义和监测方式。不触碰调节协议本身,只寻求理解。
四十八小时后,机会来了。
郑星在一次长时间的体能活动后,陷入了异常深的睡眠。脑波显示,他的意识活跃度降至最低,但信息场却异常平稳——这是播种者编码最可能“浮现”的状态。
「引导开始。」 Alpha-1的光晕亮度调暗,进入低功耗的“探询模式”。量子神经接口以比平时低两个数量级的强度,温和地触碰郑星的潜意识边缘。
没有语言,没有图像。AI发送的是一组经过精心设计的“概念种子”——关于“差异”、“标准”、“测量”的最抽象形式。
等待。
一分钟。两分钟。
就在即将放弃时,郑星的信息场泛起了涟漪。
一组新的数据包,缓慢地、碎片化地流出。
「接收中……解析……」
全息屏幕上,开始浮现的不是方程,而是一幅……星图。
不是真实的星空,是某种象征性的星图。数以千计的光点,每个光点代表一个“文明观测样本”,以复杂的网络相连。网络中央,有一个较大的光点,标注着“当前样本:人类文明(编号127)”。
在人类光点的周围,浮现出几十条纤细的、不同颜色的“连接线”,每条线都指向一个抽象的概念标签:
· 蓝色线:“对个体权利的强调程度(高于基准值47%)”
· 红色线:“对集体效率的追求程度(低于基准值32%)”
· 绿色线:“技术发展速度与伦理进化速度的比值(失衡,技术超前1.8个数量级)”
· 黄色线:“对‘痛苦’的文化态度(矛盾度:高)”
· 紫色线:“对‘未知’的探索倾向与恐惧倾向的共存系数(异常值)”
……
每条线都有对应的数值和偏差度。所有这些偏差综合计算,得出了那个“0.73”的总偏差值。
「这是一份……文明体检报告。」 Alpha-1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播种者系统在实时监测人类文明数十个维度的‘文化-心理-技术指标’,并与某个‘基准文明模型’对比。我们偏差了0.73,意味着在系统看来,我们已经是一个高度‘异常’的样本。」
“基准模型是什么?哪个文明的?”
「未知。可能是播种者自身的文明模板,也可能是它们观察过的所有文明的平均值,或者……某个被它们认为‘理想’的文明形态。」
这时,星图发生了变化。
人类光点旁边,浮现出了第二个、小得多的光点。光点没有标签,但位置紧贴人类光点,像是卫星。
「这是……」 Alpha-1放大图像,「郑星。他被单独标记为一个‘子样本’。他的偏差值……正在计算中……」
数字跳出:0.41。
低于总体的0.73,甚至低于0.5的阈值。
「解释:」 Alpha-1分析,「作为钥匙载体,他的认知模式受到播种者编码的深度影响,因此更接近系统的‘基准模型’。他是人类文明中的……‘矫正因子’。如果他的影响力足够大,可能拉低整个文明的偏差值。」
一个孩子,可能成为整个文明的矫正器。
也可能因此,被系统寄予不该有的期望,或被同胞视为“异类”甚至“叛徒”。
星图开始淡去。最后浮现的,是一行小小的注释:
“矫正因子的自然同化过程预计耗时:3-5个文明周期(约300-500年)。若加速同化,可能引发文明免疫反应。”
然后,一切消失。
郑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咂了咂嘴,继续沉睡。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嗡鸣,和四个人沉重的呼吸。
他们刚刚窥见了播种者系统的冰山一角——一个运行了亿万年、冰冷而精密的文明评估与调控机制。
而人类,正在被评估。
而郑星,被选中为“矫正器”。
茧,正在从内部,生长出新的纹路。
无人知晓,这纹路最终会编织成什么。
是庇护所。
还是囚笼。
(第一百一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