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五日的京城,秋老虎还赖着不走,火车站广场上的人潮像被晒化的糖,黏糊糊地涌动着。周凯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赵磊则举着块硬纸板,上面用毛笔写着“周建设一家”,字歪歪扭扭,却格外醒目。
“姐夫,车停那边了,离出站口近。”赵磊指了指不远处的国产卡车,绿色的车厢擦得锃亮,“我跟司机师傅说了,多垫了层棉絮,省得行李磕着。”
周凯点点头,目光紧盯着出站口。心里有点发紧,像小时候等小叔带糖回来那样——十五年了,不知道小叔添了多少白发,小婶是不是还像当年那样风风火火。
“哐当——”一声,出站口的铁门被推开,背着大包小包的人涌了出来。周凯踮起脚,很快就看见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周建设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背微微驼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木工箱;旁边的王秀莲头发白了大半,却依旧是那副挺直腰杆的样子;周大军比记忆中高大了不少,肩膀宽宽的,抱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他身边的年轻媳妇怯生生地跟着,眼睛里满是对陌生环境的好奇。
“小叔!”周凯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周建设猛地抬头,看清他的样子,手里的箱子差点掉在地上,嘴唇哆嗦着:“凯……凯子?”
“是我!”周凯快步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小叔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关节肿着,全是老茧,“您可算回来了!”
“回来啦,回来啦……”周建设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拍着他的胳膊,“都长这么高了,成大干部了……”
王秀莲在旁边看着,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凯子……你胖了点,比小时候结实。”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当年总指使这孩子干活,现在人家成了副厂长,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小婶,您也受累了。”周凯笑着打招呼,又看向周大军,“大军,出息了啊,都当爹了。”
周大军挠挠头,咧开嘴笑:“堂哥,这是我媳妇李秀梅,这是我儿子周小兵。”
李秀梅赶紧抱着孩子问好:“堂哥好。”小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周凯手里的钢笔,好奇地伸手去够。
“哎,好孩子。”周凯笑着摸了摸小兵的头,“走,先回家,赵雷把车开过来了。”
卡车停在路边,赵雷麻利地帮着搬行李。其实也没多少值钱东西,一个装衣服的蓝布包袱,周建设的木工箱,还有一篮子舍不得扔的土鸡蛋——王秀莲说“给亲家带的,城里没有这么土的”。
“这卡车……是厂里的?”周建设看着崭新的车厢,有点局促。
“嗯,方便装东西。”周凯让他们都上了车斗,自己和赵磊坐在前面的驾驶室,“先去家属小院住几天,两居室,收拾干净了,等第三栋家属楼盖好,优先给你们分一套。”
“这……太快了吧?”周建设搓着手,“不用这么急,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对付就行。”
“咋能对付?”周凯笑了,“您是支援三大线的功臣,厂里早该照顾了。”
卡车慢悠悠地穿过街道,李秀梅扒着车窗看,眼里满是新奇。路边的自行车流、墙上的标语、卖冰棍的小摊……一切都和三大线的山沟不一样,热闹得让她有点晕。
“这就是四九城啊……”她轻声说。
“可不是嘛,”王秀莲凑过来看,“比咱那山沟强百倍!你看那楼,多高!”
周建设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眼眶一直湿着。他想起当年离开时,这条路上的马车还比汽车多,现在都跑上卡车了。
家属小院离钢渣厂不远,西边那排两居室确实收拾得干净,墙刷得雪白,炕上铺着新褥子,桌上还摆着秦淮茹提前买的搪瓷缸。
“这……这也太破费了。”王秀莲摸着新褥子,心里不落忍。
“都是厂里的安排,您就安心住。”周凯打开行李,“我跟秦茹说了,中午就在这儿做饭,让她带点菜过来。”
歇了口气,他才说起工作的事:“小叔,您以前是木工,新车间正好缺个师傅,您去那边,活儿轻松,工资也不少;大军年轻,去运输科跟着赵雷学开车,以后当司机,体面;秀梅,食堂正好缺人,您去帮厨,离家近,方便照顾孩子。”
“都……都有工作?”周建设愣住了,他原以为能给大军安排个活就不错了,没想到连他和儿媳妇都有份。
“爸,堂哥说了,咱是支援三大线回来的,厂里照顾。”周大军比谁都高兴,“开车!我能开卡车了!”
李秀梅也激动得说不出话,眼圈红红的——在三大线,她就是个农妇,现在居然能成厂里的正式工,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你小婶呢?”周建设忽然问。
“小婶在家带小兵,”周凯说,“您和小婶在三大线苦了十五年,该歇歇了,家里的事就交给秀梅,您放心上班。”
王秀莲一听,眼眶瞬间红了。她这辈子,除了干活就是干活,从没听过“该歇歇了”这句话。
“凯子……”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你有心了。”
中午,秦淮茹带着菜过来,炖了只鸡,炒了几个青菜,还买了两斤肉。一大家子围着炕桌吃饭,小兵被秦淮茹抱着,拿着鸡腿啃得满脸是油。
“尝尝这个,城里的酱油,比咱那的香。”王秀莲给李秀梅夹菜,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光顾着看孩子了。
周建设和周凯喝着二锅头,聊起三大线的日子。周建设说那里的山有多高,冬天有多冷,周凯说厂里的新车间有多先进,出口的刀具卖得多好。
“以后啊,就在京城好好过日子。”周凯举杯,“一家人团圆了,比啥都强。”
“嗯,团圆了。”周建设举杯碰了碰,酒洒了点在桌上,他也没擦,只是笑着,眼里的泪掉在酒杯里,和着酒一起喝了下去。
下午,周凯带着周建设去厂里办手续,又领了工装和饭票。周建设摸着印着“钢渣厂”字样的工装,手抖得厉害。
“明天就能上班?”他问。
“嗯,我跟木工房的老王打好招呼了,您先熟悉熟悉环境。”周凯说。
从车间出来时,夕阳正红。周建设望着轰鸣的机器,忽然对周凯说:“凯子,你放心,叔一定好好干,不给你丢人。”
“我知道。”周凯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到家,李秀梅正在学着用蜂窝煤炉子,王秀莲在旁边指点,小兵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老母鸡跑,咯咯地笑。
周凯站在门口看着,忽然觉得心里特别踏实。送走了钢蛋铁蛋的空落,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团圆填满了。
京城的风带着点热意,吹过家属院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周凯知道,小叔一家的新生活,从今天起,才算真正开始。而他这个副厂长,能为亲人撑起一片天,比拿下多少订单都让他觉得满足。
日子还长,以后的路,他们一家人,要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