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清晨,天还没亮透,周凯就把行李搬上了厂里派的吉普车。车是李怀德特批的,说“过年回趟家,别挤气车了”,司机是赵磊,自告奋勇要送他们去昌平,顺便“给京茹她爹妈捎点年货”。
秦淮茹拎着给岳父岳母做的新棉袄,钢蛋和铁蛋背着书包,里面装着给表弟表妹带的水果糖和连环画。兄弟俩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兴奋得眼睛发亮——自从上了高中,他们已经两年没回秦家村了。
“爸,姥姥家的大黄狗还在吗?”铁蛋扒着车窗问。
“在,上次你妈打电话,说大黄生了仨小狗崽。”周凯笑着揉他的头,“到了可别欺负它们。”
车出了城,柏油路变成了土路,车轮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的轻响。路两旁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远处的田野覆着层薄雪,透着股北方乡村的凛冽。
快到秦家村时,远远就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两个人,是秦父秦母。老两口穿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揣着暖袖,见车开过来,都往前凑了两步。
“爸!妈!”秦淮茹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眼圈一下子红了。
“回来啦,回来就好。”秦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又拽过钢蛋铁蛋,“快让姥姥看看,长这么高了!钢蛋都比你爸高半头了!”
秦父没说话,只是看着周凯,咧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他接过周凯手里的酒和点心,又拍了拍赵磊递来的年货,嗓门洪亮:“进屋进屋,炕都烧好了,暖和!”
秦家的五间大瓦房是去年刚盖的,青砖红瓦,在村里格外显眼。秦父说“托了周凯的福,家里日子宽裕了,才敢盖新房”,正房给老两口住,东厢房收拾出来,专门给周凯一家住,炕上铺着新做的花褥子,墙角堆着刚劈好的柴火,暖烘烘的热气从炕洞里钻出来,驱散了一身寒气。
“快上炕暖和暖和。”秦母把他们往炕上推,又喊来小女儿秦美茹——她嫁在了邻村,听说妹妹一家回来,一早就在娘家帮忙。秦美茹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见了周凯就笑:“姐夫,可把你们盼来了,我爹昨天就把腊肉炖上了。”
“美茹也来了。”周凯笑着打招呼,看了眼她怀里的孩子,“这小家伙长这么壮实了。”
一大家子围着炕桌坐下,秦母端来炒花生和冻梨,钢蛋铁蛋被几个表弟表妹拉着去看小狗,院子里很快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秦父拿出周凯带来的二锅头,给自己和周凯各倒了一杯,咂了口酒,才慢悠悠开口:“凯子,听说……俩孩子明年要去东北?”
周凯刚剥了颗花生,闻言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嗯,去军垦农场,算工人待遇,有工资拿。”
“农场也苦啊。”秦母在旁边插话,眼圈红了,“那么远的地方,冬天零下几十度,孩子怎么受得住?”她拉过秦淮茹的手,“你也是,就不能让凯子想想办法,留一个在身边?”
秦淮茹没说话,只是低头抹眼泪。她不是没劝过周凯,可他总说“一碗水得端平”,双胞胎兄弟感情深,若是一个留城一个下乡,怕是要埋下心结。
“妈,您别担心。”周凯放下酒杯,语气沉稳,“农场是准军事化管理,比插队强多了,管吃管住,还能学手艺。再说,俩孩子一起去,有个照应,总比一个人孤零零的强。”
他知道老人心疼孩子,可这个年代,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留一个在城里,看似安稳,可特殊时期的风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倒不如去农场,虽然远,却能避开纷争,踏踏实实过日子。
秦父叹了口气,又给周凯倒上酒:“你是当爹的,心里有数就好。孩子们是男孩,出去闯闯也好,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爹娘身后。”他看向窗外嬉闹的孩子,声音低了些,“就是……以后想见一面,难了。”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事,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灶房传来秦美茹切菜的声音。
好在孩子们很快跑了进来,铁蛋举着只毛茸茸的小狗崽,兴奋地喊:“姥姥,您看它多可爱!我能带回城里吗?”
“可不行,”秦母被逗笑了,擦了擦眼角,“小狗崽离不开娘,等开春它长大了,让你姥爷给你捎过去。”
气氛又活络起来。秦父拉着周凯聊厂里的事,问“广交会上的外国人是不是都蓝眼睛黄头发”,周凯捡着能说的跟他讲,说“他们可喜欢咱做的刀了,说比德国的还锋利”;秦母和秦淮茹在灶房忙活,剁肉馅、发面,准备包饺子和包子;钢蛋帮着秦父劈柴,铁蛋则跟表弟表妹玩“藏猫猫”,院子里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却透着股鲜活的热闹。
傍晚时分,秦家的亲戚都来串门,七大姑八大姨围着周凯问东问西,说“凯子现在是大厂长了,可得多照顾照顾村里”,周凯笑着应下,说“等开春,给村里弄点好钢材,修修拖拉机”,惹得众人一阵叫好。
年夜饭摆了满满一桌子,炖腊肉、炸丸子、红烧鱼,还有秦母拿手的白菜猪肉馅饺子。秦父打开周凯带来的二锅头,给每个人都倒了点,连钢蛋铁蛋都沾了沾嘴唇,辣得直吐舌头。
“来,喝了这杯,过年!”秦父举起酒杯,眼里闪着光,“祝孩子们平平安安,祝凯子工作顺利,祝咱全家……明年更好!”
“干杯!”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映着窗外渐渐升起的烟花,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亮亮的。
夜里,钢蛋和铁蛋挤在东厢房的炕上睡着了,兄弟俩头挨着头,嘴角还带着笑。周凯和秦淮茹坐在炕边,看着他们的睡颜,久久没说话。
“其实……我有点后悔了。”秦淮茹轻声说,“要不……找找人,让铁蛋留下?他从小体质弱……”
“傻丫头。”周凯握住她的手,“现在后悔,以后俩孩子该有想法了。再说,农场的条件没那么差,我都打听好了,有医务室,还有专门的食堂。”他顿了顿,语气坚定,“等以后,我就申请去东北出差,带你去看他们。”
秦淮茹点点头,靠在他肩上。窗外的鞭炮声断断续续,混着远处的狗吠,是秦家村的年味,也是属于他们的,既温暖又带着牵挂的团圆夜。
她知道,过完这个年,还有半年,孩子们就要踏上远行的路,而他们能做的,就是把这份牵挂藏在心底,把日子过好,等着孩子们回来的那天。
夜渐深,炕洞里的火还在烧着,暖烘烘的热气裹着一家人的呼吸,在寒冷的冬夜里,织成了一张安稳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