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钢轧厂被一阵急促的哨声划破寂静。周凯刚走到厂门口,就被涌动的人潮裹挟着往前挪——一群戴着红袖套的工人举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横幅,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正往广场方向涌。他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却没人注意到旁边车间的高炉早已熄灭多日,铁轨上积的灰尘能埋住脚踝。
“周处!快来!李主任要讲话了!”老张从人群里探出头,朝他使劲挥手,脸上的褶子都因为激动而挤在一起。
周凯被推着往前走,耳边全是“打倒”“革命”“前进”的嘶吼,震得耳膜发疼。他看见李怀德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挥舞着红宝书,唾沫星子随着激昂的语调飞溅:“……咱们工人阶级要拿出主人翁的姿态!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就算停产,也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激动得跳起来,把帽子扔向空中。周凯也跟着鼓掌,手掌拍得生疼,脸上努力挤出和周围人一样的亢奋,心里却像压着块冰。
这就是“火红的年代”。人们像被点燃的柴堆,熊熊燃烧,却没人想过这火焰会不会烧到自己;像打了鸡血的斗士,嗷嗷叫着往前冲,却不知道前方是坦途还是悬崖。
他想起昨天去仓库盘点,发现积压的钢板已经堆到了屋顶,而生铁原料的入库记录停留在半个月前。后勤处的报表上,“生产任务完成率”一栏写着刺眼的“17%”,可“革命活动参与率”却高达“100%”。
荒谬,却又真实得让人窒息。
“周处,你看许干事多积极!”老张指着不远处,许大茂正踩着桌子,用红漆在墙上刷“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复辟梦”,动作夸张得像在表演,“听说他昨天跟李主任提议,要把厂里的技术资料全烧了,说那是‘修正主义的毒草’!”
周凯心里一紧:“李主任同意了?”
“没呢,赵老他们拦着了。”老张压低声音,“赵老说那些资料是多少人熬了多少个通宵才弄出来的,烧了就是犯罪。李主任好像……有点犹豫。”
周凯松了口气。还好,赵振邦那群“改造人员”还保持着清醒。他们每天在翻砂车间累死累活,却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整理被扔得乱七八糟的图纸,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珍贵的宝藏。
广场上的集会还在继续,有人开始带头唱革命歌曲,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周凯站在人群里,跟着哼唱,目光却扫过空荡荡的车间、积灰的机器、还有那些被红漆涂得面目全非的生产标语。
他忽然想起后世看到的资料,说这个年代的新中国,像个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既有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有着探索未知的迷茫。人们相信“人定胜天”,相信“精神能战胜一切”,却在狂热中忽略了最基本的规律——工厂要开工,粮食要生产,日子要一天天过。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上次跟李怀德提“亩产万斤”,已经让对方惊出一身冷汗。现在要是说“革命不能当饭吃”,怕是立刻会被打成“反革命”,扔进牛棚都算轻的。
“周处,你咋不喊口号?”旁边一个年轻工人推了他一把,眼里满是警惕,“是不是思想有问题?”
周凯回过神,赶紧提高嗓门,跟着人群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喊完觉得不够,又加了句“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憋出来的激昂,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那工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继续嘶吼。
周凯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亢奋的表情。他看着镜子似的人群——每个人都在喊,每个人都在跳,每个人都在燃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革命的一份子”。
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累。像穿着沉重的戏服,在锣鼓喧天的舞台上,被迫跟着节奏跳舞,明明知道舞步错了,却不能停下,只能硬着头皮跳下去。
集会散了,人们又涌去贴大字报。周凯被老张拉着,往后勤处走,路上看见许大茂正指挥人往墙上糊纸,上面写着“揭发周凯暗中包庇走资派赵振邦”,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恶意。
“这孙子!”老张气得脸都白了,“周处,咱们去找李主任说理去!”
周凯按住他,摇了摇头。许大茂就是想激怒他,让他失态,好抓住把柄。现在这时候,沉默比辩解更有用。
他走到那张贴着自己名字的大字报前,看了看,忽然笑了。旁边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写得好!”周凯扬声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见,“许干事提醒得对!我确实跟赵振邦有工作接触,因为他在翻砂车间劳动,我是后勤处长,得保障他的劳动安全,这是厂里的规定!要是这也算‘包庇’,那我认!但我相信组织,相信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说得坦荡,眼神坚定,倒把许大茂弄懵了,站在那里,张着嘴说不出话。
周围的人也议论起来:“周处说得对,保障劳动安全是应该的”“许干事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许大茂见风向不对,狠狠瞪了周凯一眼,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
老张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周处,您可真行!刚才我差点吓尿了!”
周凯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脸上的灰。刚才为了表现得“斗志昂扬”,他故意用力拍了拍脸,现在脸颊还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倒正好应了这“火红”的氛围。
他望着许大茂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依旧亢奋的人群,忽然明白——融入这个时代,不是要跟着发疯,而是要在疯癫中找到平衡,像走钢丝的人,既要跟着节奏摇晃,又不能真的掉下去。
回到后勤处,周凯把老张叫到跟前:“去仓库看看,把那些技术资料找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就说是‘革命文物’,暂时封存。”
老张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连连点头:“哎,我这就去!”
周凯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依旧喧嚣的厂区,拿起红宝书,翻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书页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格外清晰。
他知道,这段偏差的路,总要走过去。或许会付出代价,或许会留下伤疤,但只要根基还在——只要像赵振邦这样的技术人员还在,像老张这样的工人还在,像他这样想守住底线的人还在——总有拨乱反正的那天。
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把该藏的藏好,把该护的护住,脸上带着和所有人一样的潮红,心里揣着一点清醒的光,跟着这洪流,一步一步往前走。
周凯站起身,理了理衣襟,脸上露出一个饱满而昂扬的笑容,推开办公室的门,再次融入外面那片火红的喧嚣里。
路还长,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