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哨子声刺破家属院的宁静时,周凯正蹲在煤炉前生火。蓝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映得他脸上一片暖光,门外却传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一群半大的孩子举着红宝书,踩着露水往街口跑,领头的正是钢蛋的同班同学,嗓子喊得比喇叭还亮。
“爸,我走了!”钢蛋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冲出来,红领巾歪在脖子上,额头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煤灰,“今天学校组织去广场游行,老师说不用上课!”
周凯把手里的火钳往炉边一磕,沉声道:“回来!”
钢蛋愣在原地,眼里满是不情愿。铁蛋也从屋里探出头,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红袖套——那是他昨天跟同学抢来的,得意了一晚上。
“游行能当饭吃?”周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吃完早饭,把昨天的数学题抄十遍。你们老师要是问起,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来找我。”
钢蛋撇了撇嘴,没敢顶嘴。他知道爸的脾气,平时随和,可在学习这件事上,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铁蛋也赶紧把红袖套藏进裤兜,低着头往屋里走。
秦淮茹端着玉米饼出来,叹了口气:“孩子们也想跟同学凑个热闹……”
“热闹能凑,书不能丢。”周凯打断她,把饼子塞给两个儿子,“现在街上乱糟糟的,天天喊口号、贴大字报,能当饭吃?能让你们以后不受欺负?”他指着铁蛋藏红袖套的地方,“那玩意儿有什么用?真到了下乡的时候,你能靠喊口号换粮食?”
提到“下乡”,两个孩子都蔫了。最近学校里总有人说“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连老师讲课都心不在焉,谁都知道,这事儿怕是躲不过。
周凯看着儿子们低头啃饼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无奈。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可现在的城市,哪有让他们好好成长的土壤?街上的红袖套越来越多,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昨天还听说隔壁胡同的小子,为了抢一面“革命先锋队”的旗子,把人打进了医院。
“难怪要上山下乡。”他低声跟秦淮茹说,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么多年轻人在城里晃荡,不惹事才怪。把他们送到乡下,至少能接点地气,知道粮食是怎么长出来的。”
秦淮茹眼圈红了:“可钢蛋铁蛋还小……”
“小也得早做打算。”周凯给儿子们盛上粥,“我算过了,他们现在上初中,要是政策不变,顶多再读四年高中,正好赶上那波。到时候下去待几年,等风头过了,说不定就能回来。”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关键是这四年,书不能停,字不能忘。哪怕以后去种地,认得字、会算账,总比睁眼瞎强。”
这不是周凯杞人忧天。他见过太多被时代浪潮裹挟的年轻人,凭着一股热血跟风起哄,最后落得一身伤疤,连养活自己都难。他不能让儿子走这条路。
吃完饭,周凯去厂里上班,路过中学门口时,看见一群学生正围着老师争吵,说要“停课闹革命”,把课本撕得满地都是。校长站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没人听他的。
周凯心里一沉,拐进旁边的新华书店。柜台后的售货员正趴在桌上打瞌睡,见他进来,懒洋洋地抬了抬眼:“要红宝书?还是语录本?”
“有没有初中的数理化课本?”
售货员愣了愣,像是没听过这几个字:“早卖光了,现在谁还买那玩意儿?”
周凯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他就知道,正经的课本早就没人卖了。
到了厂里,他直接去了图书室。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老教师,正偷偷把一本《高中数学》往抽屉里塞,见周凯进来,吓了一跳:“周处……”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周凯笑了笑,“有初中到高中的数理化课本吗?借我用用,我给孩子们抄。”
老教师犹豫了一下,从柜子里翻出一摞用牛皮纸包着的书,声音压得很低:“这些都是我以前攒的,没敢让人知道。你要抄就赶紧,要是被红袖套发现,我这把老骨头就完了。”
周凯接过书,指尖划过泛黄的封面,心里一阵发烫:“多谢您。用完了我马上还,绝不连累您。”
抱着书往回走,路过翻砂车间时,看见赵振邦正在给几个年轻工人讲模具原理,地上用粉笔画着草图,讲得满头大汗。那些工人听得入神,连红袖套从旁边经过都没察觉。
“赵老,歇会儿吧。”周凯递过一瓶凉茶。
赵振邦擦了擦汗,看着那群年轻人的背影,笑了笑:“趁现在还能讲,多教点是点。这些孩子,脑子灵光,就是被外面的风气带偏了。真学进去了,以后都是厂里的好苗子。”
周凯心里一动。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中午吃饭时,他找到老张:“秦家村的藤编坊,能不能让王婶他们收几个学徒?”
老张愣了愣:“收学徒?现在谁敢搞这个?被人看见,说你搞资本主义!”
“不是公开收。”周凯压低声音,“就让钢蛋铁蛋周末去帮忙,跟着学学编藤条,算算账目。就说是体验生活,没人会说什么。”
他想让儿子们早点接触实际的营生。编藤条能练耐心,算账能练脑子,更重要的是,秦家村偏僻,风气没城里这么乱,至少能让他们避开街上的喧嚣,踏踏实实学点东西。
老张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我回头跟王婶说一声,让她多照看。”
下午下班,周凯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新华书店,买了厚厚的一摞稿纸和铅笔。他打算晚上熬夜抄课本,哪怕只能抄出个大概,也比让儿子们跟着街上的人瞎起哄强。
路过广场时,又看见那群举着红宝书的年轻人,正围着一个卖冰棍的老汉喊口号,说他“投机倒把”。老汉吓得蹲在地上,手里的冰棍化了一地,像淌了一地的眼泪。
周凯别过头,加快了脚步。他改变不了这时代,只能尽自己所能,给儿子们铺一条稍微稳当点的路。让他们多认几个字,多会算几笔账,多懂一门手艺,哪怕将来真的要下乡,至少手里有底气,心里有准头。
回到家,秦淮茹正在给孩子们补衣服,见他抱着纸和书回来,愣了愣:“这是……”
“给孩子们抄的课本。”周凯把书摊在桌上,拿起铅笔,“你帮我看着点,别抄错了。”
钢蛋和铁蛋凑过来,看着那些印着公式和定理的书页,眼里少了些抵触,多了些好奇。
“爸,这玩意儿真有用?”钢蛋指着一道几何题。
“以后你就知道了。”周凯笑了笑,在稿纸上写下“勾股定理”四个字,“就像编藤条,得知道怎么绕才能结实;做人也一样,得知道怎么站才能稳当。这些书,就是教你怎么站得稳的。”
窗外的口号声还在继续,屋里却安静得很。秦淮茹坐在旁边,帮他把稿纸理整齐;钢蛋铁蛋趴在桌上,看着父亲一笔一划地抄题,偶尔还会问上一句;煤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把一家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温暖的画。
周凯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上山下乡的坎大概率躲不过。但他不慌。
只要儿子们手里有知识,心里有底气,哪怕到了乡下,也能像秦家村的藤条一样,在石缝里扎下根,等春天来了,照样能抽出新芽。
这火红的年代或许疯狂,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口号和红宝书代替不了的——比如踏实的手艺,比如清醒的头脑,比如父母能为儿女铺就的,那一条条藏在暗处的蛰伏之路。
周凯低下头,继续在稿纸上书写。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喧嚣的时代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