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茹把一碗小米粥端上桌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周凯正对着镜子系工装扣子,领口的纽扣磨得发亮,那是他当三级驾驶员时厂里发的,穿了快一年,洗得发白却依旧挺括。
“凯哥,今天能早点回来不?”秦怀茹往他碗里夹了块腌萝卜,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昨晚国棉厂的王姐说,你们轧钢厂因为运输跟不上,高炉都停了两小时,真的假的?”
周凯喝粥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想必是昨晚没睡好,净琢磨这些事了。他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别听外人瞎传,就是零件坏了,修好了就没事。我在运输队干得稳当,谁斗谁的,碍不着我。”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清楚,厂里的情况比秦怀茹听说的更糟。
杨怀民和李怀德的争斗已经到了撕破脸的地步。杨怀民为了抢回主动权,绕过后勤处,直接让炼钢车间的人自己去郊区拉焦炭,结果卡车半路没油,困在荒郊野岭冻了一夜;李怀德更绝,把仓库的钥匙攥在手里,连杨怀民签的领料单都不认,说“得按后勤处的流程走”,气得杨怀民在办公室摔了暖水瓶。
最遭殃的是普通工人。运输队的师傅们跑长途,既要应付杨怀民的“加急令”,又要听李怀德的“按规矩办”,两头受气;生产科的工人更惨,原料来了缺工具,工具齐了没零件,好不容易能开工了,食堂的饭又迟迟送不来,怨声载道。
“我听王姐说,你们李主任和杨厂长都有人‘撑腰’?”秦怀茹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微微发颤,“她男人在市委开车,说制金部都知道你们厂的事了,要派领导下来视察……凯哥,这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站队。”
周凯心里一凛。制金部要派人来?这消息他也是昨天才从李怀德嘴里听到的,老主任当时叼着烟卷,脸色凝重:“上面要是来了人,谁也别想藏着掖着。杨怀民他姐夫是制金部的副处长,我表哥在工会当主任,真要较起劲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话像块石头压在周凯心上。两位领导背后都有靠山,斗到最后,怕是只会两败俱伤,而他们这些基层工人,很可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到了厂里,气氛果然不同往常。往常吵吵嚷嚷的车间突然安静下来,连走路都没人敢大声说话。调度室的黑板上,派工单被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行字:“等待上级指示”。
“凯哥,李主任叫你去办公室。”小张跑进来,脸色比纸还白,“刚才接到通知,制金部的张副部长后天就到,李主任说要开会布置‘迎检工作’。”
周凯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后勤处走。路过厂长办公楼时,看见杨怀民正站在门口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能听见“……我姐夫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之类的话,脸上的焦虑藏都藏不住。
李怀德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老主任坐在椅子上,眉头拧成个疙瘩,看见周凯进来,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知道张副部长要来不?”
“知道了,小张说了。”周凯坐下,“李主任,咱运输队该咋准备?”
“准备?”李怀德冷笑一声,把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杨怀民昨晚就把生产科的报表改了,废品率往下调了一半,产量往上报了三成,现在正让易中海带着人打扫车间,装模作样呢。”
周凯心里一惊:“改报表?这要是被查出来……”
“查出来?”李怀德哼了一声,“他姐夫是张副部长的老部下,真要查,也得看人家脸色。不过他也别想得意,我已经让人把这半年的运输记录、物资消耗全整理好了,哪些是他故意刁难耽误的工期,哪些是他挪用的票证,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周凯看着他眼里的寒光,忽然明白这场争斗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李怀德根本不是要“迎检”,而是准备借着上级视察的机会,跟杨怀民摊牌,把所有矛盾都摆到台面上。
“凯哥,你是运输队的老人,技术硬,人缘好。”李怀德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他身上,“张副部长来的时候,肯定要去运输队看看,到时候该说啥,不该说啥,你心里有数吧?”
周凯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在暗示他站队?他定了定神,语气平静:“李主任放心,我就说运输队的实际情况,师傅们都在尽力干活,就是票证紧、零件缺,有时候确实跟不上。”
这话既没偏向谁,又说了实话,李怀德愣了愣,随即笑了:“行,就该这么说。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啥时候该糊涂,啥时候该明白。”
从后勤处出来,周凯后背都湿透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回答有多微妙——既没得罪李怀德,又没答应帮他攻击杨怀民,可在这节骨眼上,“实话实说”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中午去食堂打饭,看见傻柱蹲在墙角啃窝头,身边的铝制饭盒空空如也。以前他总爱在厂长食堂炫耀伙食,现在却连普通工人的白菜汤都喝不上——李怀德说了,“不务正业的厨子,不配领细粮”。
“柱子,咋不去厂长食堂?”周凯递给他个白面馒头。
傻柱接过来,啃得狼吞虎咽,含糊不清地说:“杨厂长让我去给张副部长准备‘接风宴’,可后勤处不给肉票,说‘上级领导要带头吃粗粮’,我能咋办?”他说着。“凯哥,我后悔了,真后当初要是听你的,不掺和这些事,现在是不是还能安安稳稳做我的厨子?”
周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傻柱被易中海当枪使,被杨怀民当门面,现在又成了李怀德敲打对手的靶子,说到底,还是太轻信人,太想走捷径。
下午去仓库核对物资时,周凯又撞见了易中海。老头正指挥着徒弟往货架上摆新零件,脸上堆着笑,跟仓库管理员说:“这些都是给轧钢组备的,张副部长最爱看‘技术革新’,到时候得让他瞧瞧咱的实力。”
周凯瞥了眼那些零件,心里冷笑——那明明是运输队申请了半个月的备用轮胎,不知被易中海用了啥手段,愣是抢了过去。为了在上级面前露脸,连基本的规矩都不顾了。
仓库管理员看见周凯,偷偷使了个眼色,等易中海走了,才压低声音说:“凯哥,李主任让我给你留了两桶柴油,藏在角落了,说是‘以防万一’。”
周凯心里一暖。李怀德虽然老谋深算,却总记得给底下人留条后路。他点点头:“谢了,回头请你抽烟。”
傍晚回家,秦怀茹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红烧肉——是她用攒了一个月的肉票换的。小金茹抱着钢蛋,看见他进来,小声说:“姐夫,王大姐说,她男人听见张副部长是个‘黑脸神’,专查弄虚作假,好多厂长都被他撸了。”
周凯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他倒希望张副部长真是“黑脸神”,能好好查查厂里的乱象,可转念一想,两位领导背后都有人,真要查起来,怕是只会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凯哥,不管查得咋样,咱都别掺和。”秦怀茹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大不了咱不干了,凭你的手艺,去哪儿找不到活儿?”
周凯看着她眼里的坚定,心里忽然踏实了。是啊,就算厂里闹翻了天,他还有这个家,有秦怀茹,有两个孩子,有小金茹。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儿,在哪儿都能活下去。
夜里,周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运输队的卡车安安静静地停在厂区里,像一群沉默的巨人,见证着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他不知道张副部长来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杨怀民和李怀德谁会笑到最后,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开好车,护好家,守好本心。
天快亮时,他悄悄起身,打开那个二十几平的空间。里面的粮食、布料、药品码得整整齐齐,像座小小的堡垒。他知道,这才是他对抗一切风雨的底气。
至于厂里的争斗,就让那些有野心、有靠山的人去斗吧。他只是个普通的驾驶员,只想守着自己的小家,在这乱世里,安稳度日。
窗外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周凯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今天会发生什么,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