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的大年初二,昌平秦家村的雪刚化了一半,泥地里混着冰碴子,踩上去又凉又滑,却挡不住村里的热闹。
天刚蒙蒙亮,就有孩子揣着压岁钱跑到巷口,捂着耳朵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歪着头看那些疯跑的娃——他们手里攥着刚点燃的“窜天猴”,冻得通红的脸蛋上满是兴奋。
周凯穿着件旧棉袄,站在秦老汉家门口,看着这鲜活的景象,嘴角忍不住上扬。秦家村这两年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土路拓宽了,不少人家盖起了砖瓦房,村口还新搭了个晒谷场,此刻正堆着些没卖完的玉米棒子,金灿灿的,透着股丰收的喜气。
“周领导,您来啦!”一个背着柴火的汉子路过,远远就笑着打招呼,嗓门洪亮。
周凯赶紧摆手:“别叫领导,叫我周凯就行。”
可那汉子还是嘿嘿笑着应了声“哎”,走远了还在跟同伴念叨:“周领导又来咱村了,要不是他给的那活儿,咱哪能盖起新房……”
周凯有些不好意思。前年,他想着钢渣厂的安全帽总买现成的不划算,又听说秦家村有编竹器的手艺,就琢磨着把编安全帽的活儿揽到这儿来。钢渣厂的安全帽框架需要韧性好的竹篾,秦家村的老手艺正合适,一来二去,村里家家户户都参与进来,编好的框架送回厂里加工,计件算钱,比种地来钱快,秦家村也成了周边有名的富裕村。
“周凯,进来暖和暖和。”秦老汉端着个搪瓷缸子出来,里面泡着热茶,“刚跟老婆子说呢,要是搁以前,这初二啊,早请了戏班子来唱大戏了,敲锣打鼓的,比现在还热闹。”
“现在不是提倡破四旧嘛。”周凯接过茶缸,指尖传来暖意,“唱戏被归到‘封建糟粕’里,确实不方便。”
秦老汉叹了口气,又很快笑起来:“嗨,不唱戏也挺好。你看村里这些娃,放鞭炮、滚铁环,疯跑一天也不嫌累,比听戏热闹多了。再说了,能吃饱穿暖,比啥都强。”
正说着,一群孩子吵吵嚷嚷地跑过,领头的正是秦老汉的小孙子,手里举着个红缨枪似的玩具,嘴里喊着“冲啊”,身后跟着一串“小兵”,跑过周凯身边时,还齐声喊了句“周叔叔好”。
周凯笑着点头,看着他们跑向晒谷场。那里堆着几摞编好的竹篾,是准备送钢渣厂的,旁边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学着大人的样子,用细竹条比划着编小玩意儿,有模有样。
“你看,”秦老汉指着那几个孩子,“以前这些娃,冬天就缩在屋里烤火,现在跟着大人学编竹篾,既能赚点零花钱,也学了门手艺。这都是托你的福啊。”
周凯摇摇头:“是大家肯下力气。我就是搭了个桥。”
他知道,秦家村的富裕,不止靠编安全帽这活儿。这两年,村里用赚来的钱买了两头牛,又开了片果园,日子是实打实好起来的。这种一半老旧、一半新兴的景象,最是动人——老人们还守着贴春联、拜年的老规矩,孩子们却玩上了城里传过来的“小兵打仗”游戏;土坯房旁边立起了砖瓦房,烟囱里冒出的烟,混着远处钢火车传来的哐当声,竟也不觉得突兀。
“对了,”秦老汉忽然想起什么,“赵磊和京茹初二回娘家,刚才还说要来看你呢。他们家小石头,现在可皮了,天天在地里追兔子,跑得比狗还快。”
周凯刚点头应下,就看见赵磊牵着秦京茹的手,怀里抱着个胖小子走过来。小石头穿着件红棉袄,正揪着赵磊的耳朵撒娇,秦京茹在一旁笑着拍打他的小手:“别揪你爹,没大没小。”
“周大哥!”赵磊看见周凯,笑着打招呼,“刚听我娘说你在这儿,就赶紧过来了。给你带了点自家腌的酸菜,尝尝?”
秦京茹把怀里的布包递过来:“我娘腌的,酸脆得很,配粥吃最好。”
周凯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心里也暖烘烘的。赵磊和秦京茹这两年在村城里过的不错,司机的收入也高。小石头也养得壮实,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孩子们的鞭炮声、大人们的说笑声、远处隐约的机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秦家村初二的午后。周凯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觉得,所谓时代的气息,大概就是这样——旧的没完全去,新的正在来,像这化雪的土地,既带着冬的寒意,又藏着春的生机。
而他手里这袋酸菜,还有村里那些编了一半的竹篾安全帽,都是这时代里,最实在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