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清晨,四九城的汽车还裹在寒风里。周凯背着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左手牵着钢蛋,右手拎着给老丈人带的两斤好烟叶,秦淮茹则抱着铁蛋,胳膊上还挎着个装满棉衣的包袱,一家人挤在等车的人群里。
“车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涌动起来。一辆绿皮公共汽车“哐当哐当”地进站,车身上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漆标语,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扎眼。周凯护着妻儿,好不容易才挤上了车,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
车里挤满了返乡的人,行李堆得像小山,汗味、煤烟味混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铁蛋直皱眉。秦淮茹赶紧掏出块干净的布,给小儿子擦了擦鼻子:“忍忍,到了村里就好了。”
周凯望着窗外。汽车驶过城门,两旁的高楼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再往前,连平房都稀疏起来,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地和结冰的河沟。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白痕,倒让这一路的颠簸多了几分踏实——离秦家村越近,心里的焦躁就淡了几分。
秦家村在四九城边上,不算太远,坐公共汽车两个多小时就到。这里说是农村,其实离城不远,却保留着乡土的宁静。周凯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跟秦淮茹刚处对象,老丈人秦老汉敢着牛车去车站接他,车后座绑着捆刚割的韭菜,带着股清冽的土气。
“爹肯定在村口等着呢。”秦淮茹看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眼里带着期待,“去年打电话说,家里盖了新瓦房,这次回去正好住新房。”
果然,汽车刚在村口的土路边停下,就看见秦老汉背着个手,在老槐树下转悠。他穿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见了周凯一行人,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快步迎上来:“可算到了!冻坏了吧?”
“叔,不冷。”周凯把手里的烟叶递过去,“给您带的,尝尝。”
“又乱花钱。”秦老汉嘴上说着,却把烟叶揣进怀里,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快回家,你娘在屋里烧着炕呢,暖和。”
跟着老丈人往村里走,脚下的土路冻得梆硬,踩上去“咯吱”响。两旁的土坯房顶上盖着层薄雪,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悠悠地飘向天空,偶尔能听见院里传来几声鸡叫,或是孩子的笑闹,一派安宁景象。
“村里没闹啥乱子吧?”周凯问。
秦老汉叹了口气:“咋没闹?前阵子来了两个城里的‘工作组’,说要破四旧,让把村头的老土地庙拆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那庙供了几百年了,逢年过节全村人都去烧香,哪能说拆就拆?最后还是我跟你大伯出面,说‘庙拆了,开春种地怕不吉利’,才好歹保住了,就把庙里的泥菩萨挪到了后山,算是应付过去了。”
周凯笑了。这就是秦家村的好处——村里人大都是沾亲带故的,五服之内论起来都是亲戚,就算闹革命,也得讲几分情面。不像城里,邻里之间隔着心,昨天还一起喊口号,今天就能因为一张大字报翻脸。
“还是村里好。”秦淮茹抱着铁蛋,踩着雪往前走,鞋底子沾了层泥,却笑得开心,“你看这雪,比城里干净多了。”
秦家的新院落在村子东头,老远就能瞧见。三间青砖瓦房整整齐齐地排着,屋顶铺着新瓦,在雪光映衬下泛着青灰色的光。院墙是用黄土夯的,还透着新鲜的土腥味,门口贴着秦老汉自己写的春联,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喜气。旁边搭着两间小厢房,一间堆着柴火,一间养着两头肥猪,圈门上挂着串红辣椒,看着就热闹。
“俺的茹啊!”秦淮茹的娘听见动静,掀着棉门帘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没纳完的鞋底,看见女儿,眼圈一下子红了,“可算回来了!快进屋,炕都烧好了!”
屋里果然暖和。铁炉子烧得通红,映得墙上贴着的“农业学大寨”画报都暖了几分。炕上铺着新做的芦苇席,钢蛋和铁蛋脱了鞋就往上蹦,被秦老汉笑着拍了下屁股:“慢着点,别把炕踩塌了!”
没一会儿,院里就热闹起来。秦淮茹的叔伯婶子们听说城里的女婿回来了,都拎着些自家产的花生、红薯过来串门,有的还抱着孩子,屋里一下子挤满了人。
“周凯现在在城里当大官了吧?”三婶子抱着个刚会走路的娃娃,眼睛直往周凯带来的包袱上瞟,“听说城里干部都能吃上白面馒头?”
“就是个普通干事,哪算大官。”周凯笑着递过从城里带的水果糖,“馒头是能吃上,还是家里的窝头实在。”
“那也厉害!”二伯蹲在炕沿上,吧嗒着旱烟,“前阵子村支书去城里开会,说现在城里乱得很,天天抓人,你可得当心点。”
“没事,俺们厂现在抓生产呢,没那么多事。”周凯含糊着应着,不想在过年时提那些糟心事,“倒是村里,今年收成咋样?”
提到收成,秦老汉来了精神:“好着呢!灾年早过去了,今年玉米收了不少,够吃一整年了。俺还在院里种了点菜,冬天也有新鲜的吃。”他指了指墙角的菜窖,“里面存着萝卜、白菜,还有你娘腌的萝卜干,知道你爱吃。”
秦淮茹听见萝卜干,忍不住笑了:“娘的手艺,城里可吃不着。”
守岁夜,秦家的炕桌上摆满了菜。一碗炖猪肉冒着热气,是秦老汉特意杀的年猪,肥瘦相间,炖得烂乎;一盘炸豆腐金黄酥脆,是秦淮茹的娘炸了一下午的;还有腌萝卜干、煮花生、蒸红薯,都是最实在的乡土味。秦老汉烫了壶自酿的米酒,给周凯倒了满满一碗:“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米酒的甜混着酒香滑进喉咙,暖得人心里发颤。钢蛋和铁蛋早就跟表哥表姐们在院里玩疯了,手里攥着小鞭炮,时不时“啪”地响一声,惊得院里的鸡扑腾着翅膀乱叫。
“过了年,让钢蛋和铁蛋跟俺下地学学干活。”秦老汉喝了口酒,对周凯说,“别总在城里野,知道粮食咋来的,将来才不会学坏。”
“爹说得是。”周凯点头,“正好让他们长长记性,省得在城里天天想着‘闹革命’。”
秦淮茹的娘给孩子们剥着花生,笑着说:“还是村里好,孩子能撒开了玩,不用怕这怕那。你看钢蛋,刚才跟小柱去河沟滑冰,回来脸蛋红扑扑的,比在城里精神多了。”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密了起来,远处传来谁家的收音机在唱《东方红》,混着孩子们的笑闹声,成了守岁夜最动听的背景音。周凯望着炕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身边亲人的笑脸,忽然觉得,这一年的奔波和不安,都在这乡土的暖意里化解了。
“快十二点了!”秦老汉看了看墙上的旧挂钟,“准备放鞭炮!”
周凯跟着老丈人走到院里。秦老汉点燃一挂千响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瞬间填满了整个村庄,火星在雪地上炸开,像无数点亮光。钢蛋和铁蛋捂着耳朵,却笑得合不拢嘴;秦淮茹站在门口,披着件棉袄,眼里映着烟火的光;秦老汉望着漫天的火星,嘴里念叨着:“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风调雨顺……”
周凯深吸一口带着火药味的冷空气,心里格外踏实。1967年,不管城里还有多少风浪,至少此刻,他在秦家村的烟火里,握住了最实在的安稳。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