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室的木窗开着,风卷着槐花香飘进来,落在摊开的《机械原理》书页上。周凯正对着图纸标注参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娄晓娥抱着一摞书,在对面的长桌旁坐下,阳光透过她鬓角的碎发,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笔尖顿了顿,终究还是放下笔。
“娄同志,”他开口时,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前阵子听仓库老李说,娄先生最近在总厂的顾问会议上,跟新调来的技术科科长起了争执?”
娄晓娥翻书的手停住,书页边缘被指尖捏出一道浅痕。“家父性子直,见不得他们拿老设备当废铁扔,多说了两句。”她语气平淡,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自从娄家的产业合营后,父亲总因“旧思维”被年轻干部批评,近来更是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旧账本叹气。
周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缓慢,像是在斟酌词句。“我想起个旧事,”他忽然道,“1950年冬天,我还在小叔家的煤棚里混日子,天寒地冻的,差点冻僵在雪地里。”
娄晓娥抬眼看他,眼里浮出一丝疑惑。
“那会儿有个姓刘的师傅,在钢渣厂开货车,被我所救,把我拽进钢渣厂。”周凯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声音飘得有些远,“刘师傅说他在厂里受了娄先生不少照拂,知道我识几个字,就跑去找娄先生,求他给我个活计。”
他顿了顿,指尖落在图纸上的“钢渣处理流程”几个字上:“后来我就进了钢渣厂,从学徒做起。刘师傅前年退休时还念叨,说娄先生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年轻人肯学就该给机会’——这话我记到现在。”
娄晓娥的睫毛颤了颤,握着书脊的手慢慢松开。她当然记得父亲常说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只是这两年风向变了,“旧时代资本家”的标签像块石头压着娄家,连带着父亲的善意都被曲解成“拉拢人心”。
“周处突然说这些……”
“娄先生是厚道人。”周凯打断她,目光坦诚,“前阵子听人议论,说技术科要清查‘历史问题’,娄先生的名字总被提及。我想起刘师傅的话,他说娄先生常讲‘重耳生于外而死于内’——当年他帮我,是给我一条出路;如今这话,或许也该轮到他自己想想了。”
娄晓娥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震惊。她当然懂这话的意思——重耳流亡在外才躲过国内祸乱,父亲若总困在“老资本家”的身份里自怨自艾,迟早会被卷进风波。周凯这是在提醒父亲:暂时避避风头,未必不是办法。
“周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周凯摆手拦住。
“我只是念着刘师傅和娄先生的旧情。”他重新拿起笔,视线落回图纸,“该说的我说完了,听不听得进去,是娄家的事。”
槐花香又飘进来,落在娄晓娥摊开的书页上。她望着周凯低头绘图的侧脸,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常指着厂里那个埋头干活的年轻学徒说:“那孩子眼里有股劲,错不了。”
原来,有些恩情,真的会在时光里悄悄发芽。
她轻轻合上书本,站起身:“多谢周处提醒。”
周凯没回头,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笔尖在图纸上划出流畅的线条,像是在勾勒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至于娄家会不会走那步“流亡”的棋,就看他们是否懂了那句老话里藏着的生机。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槐树叶哗哗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