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的风,裹着黄沙掠过钢渣厂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周凯站在运输科的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手里的钢笔在调度表上悬了半天,才落下一个字。
整个四九城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街上的行人低着头,脚步匆匆,遇见熟人也只是匆匆点头,连开口说句“吃了吗”的力气都省了。厂里的机器转得越来越慢,锻造车间的锤子声稀稀拉拉,像敲在棉花上,连监工喊的“加把劲”都透着气若游丝的疲惫,喊完自己先靠在机器上喘半天。
周凯把最后一张调度单签完,叠好放进抽屉。桌角的搪瓷缸早就空了,里面结着层褐色的茶垢,像这日子留下的痂。他起身往食堂走,路上遇见几个工友,大家互相点了点头,谁也没说话。食堂的窗口前,队伍排得笔直,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粮票,眼神麻木地盯着锅里那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连插队吵架的力气都没了。
“周科,今天的糊糊里掺了点豆饼渣。”打饭的师傅有气无力地说,把半勺糊糊倒进他的碗里。
周凯点点头,接过碗找了个角落坐下。豆饼渣剌得嗓子疼,他却慢慢嚼着,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最后一年了。
前世的历史课本里写得明白,三年困难时期到1961年就该画上句号了。虽然眼下的日子还像块冻硬的铁板,看不到一丝暖意,但他知道,春天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这个秘密,他只藏在心里,连秦怀茹都没说。说了没用,徒增牵挂。在所有人都被饥饿磨得没了盼头的时候,他这份笃定,反而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晚上回家,院里静悄悄的。秦怀茹蹲在灶前,往锅里撒着玉米面,火光映着她蜡黄的脸,颧骨比去年又高了些。秦京茹坐在炕沿上,给钢蛋铁蛋缝补衣服,针脚歪歪扭扭的,是饿得手发颤。两个孩子趴在炕上,没力气打闹,只是睁着眼睛看屋顶,像两只被晒蔫的小猫。
“今天厂里发了点救济粮,”周凯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半斤小米,“熬点粥。”
秦怀茹的眼睛亮了亮,却又很快暗下去:“省着点喝,掺点野菜。”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跳了跳,映出她眼角的细纹——这两年,她老得格外快。
秦京茹放下针线,去院里摘了把灰灰菜,在盆里淘洗着。菜叶子上沾着沙,她却洗得格外仔细,一片一片地揉,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昨天去废品站,看见有人在卖旧书,”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换了两本,想教钢蛋铁蛋认字。”
周凯点点头:“好。”
粥熬好了,每人碗里只有小半碗,上面飘着点灰灰菜。钢蛋铁蛋小口小口地喝着,没像往常那样吵着要多喝,大概是饿极了,连哭闹的力气都没了。秦怀茹把自己碗里的小米粒往孩子们碗里拨了拨,自己只喝那点野菜汤。
周凯看着这一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他有空间里的压缩饼干,有地窖里剩下的粮食,只要他想,一家人能顿顿吃饱,甚至能吃上白面馒头。但他不能。
院里的王婶昨天饿晕了,被抬去医院时,手里还攥着半张没吃完的粗粮饼;运输科的小李,媳妇生了孩子,却没奶水,只能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熬成糊糊喂孩子,自己饿得走路打晃。在这样的日子里,他要是让家人吃得红光满面,无异于把他们架在火上烤。
“明天我去趟海边,”周凯忽然说,“听说最近有渔船靠岸,换点海货回来。”
秦怀茹没说话,只是往他包里塞了两个红薯干:“路上小心。”
周凯知道,海边的鱼早就没那么好换了。渔民们自己都快揭不开锅,能拿出来换的海货越来越少,有时候跑一趟,只能换回来几把海带。但他还是要去——不是为了换多少吃的,是想让家人知道,他还在为日子奔波,还在盼着点什么。
夜里,他悄悄掀开地窖盖,借着月光清点存粮。剩下的两缸玉米还够撑一阵子,空间里的罐头和压缩饼干原封不动地躺着,像他藏在心底的底气。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踏实——只要这些粮还在,只要他还能撑住,就能等到春天。
窗外的黄沙还在刮,“呜呜”的声响像首漫长的安魂曲。周凯躺在炕上,听着身边秦怀茹轻微的呼吸声,听着孩子们偶尔发出的梦呓,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力量。
静就静吧,没力气说话就不说吧。饿是真的,难也是真的,但只要还能睁开眼,还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就有盼头。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一天,两天,三天……
等熬过这个冬天,等第一缕春风吹散黄沙,等地里冒出第一颗绿芽,一切就都好了。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埋在厚厚的冻土下,只等着春天一来,就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