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的风,刮过钢渣厂的围墙时,带着股说不出的萧瑟。周凯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工人们拖着脚步往食堂挪,每个人的脸都蜡黄蜡黄的,颧骨高高耸着,像地里刨出来的枯树根。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沉沉的天光下,亮得有些扎人。
“周科,今天的鱼干又少了。”老刘凑过来,手里的搪瓷碗空着,“海边来的老乡说,近海的鱼快捞光了,得往深海去,可他们的船不行,抗不住风浪。”
周凯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海货换来的好日子,像潮涨潮落,终究有退去的时候。厂里的产能一降再降,锻造车间的锤子声稀稀拉拉,运输科的卡车大半停在院里,车胎都快放瘪了——没那么多物资要运,也没那么多力气去运了。
新的定量标准贴在食堂门口,红纸上的数字刺眼得很:每人每月再降一成。这意味着,原本就不够吃的窝窝头,还要再掺进更多的野菜和糠麸,咬在嘴里,剌得嗓子生疼。
“家里还有粮吗?”周凯问老刘。
老刘苦笑:“凑合着能到月底。我那口子去挖野菜,把脚崴了,现在连野菜都挖不着了,地里光秃秃的,连草都被啃光了。”
周凯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干硬的红薯干,塞给他:“给孩子拿着,垫垫。”
老刘的手抖了抖,接过去时,眼圈红了:“周科,你这……”
“拿着吧,我家还有。”周凯转身往家走,背影挺得笔直。
其实家里的粮缸也开始往下见底了。地窖里的五大缸存粮,如今只剩两缸多,秦怀茹每天做饭都用小秤称着来,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红薯干切成薄片,混在野菜里煮,说是“这样耐饱”。空间里的物资更是动得小心翼翼,只有在钢蛋铁蛋夜里饿哭时,才敢偷偷拿一小块压缩饼干,掰碎了拌在粥里。
不是不够吃,是不能吃饱。
街上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你要是满面红光,走出去都得被人戳脊梁骨。周凯甚至故意减少了饭量,让自己的脸也黄下去些,腰腹间的赘肉消了,倒像是凭空减了肥,只是夜里总饿得睡不着,听着秦怀茹在旁边轻轻叹气。
这天休班,周凯骑着自行车往昌平去。车后座的布包里,是给秦怀茹娘家准备的粮食——半袋玉米,几斤红薯干,用油纸裹了三层,外面再套上旧衣服,看着像捆破烂。
乡下的路比城里难走,坑坑洼洼的,车辙里结着冰。沿途的村子静悄悄的,偶尔能看见几个蜷缩在墙根下的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他的自行车,眼里会闪过一丝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秦怀茹的娘家在山坳里,院墙塌了半边,门口的石磨上落满了灰。秦父听见动静出来,看见周凯,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却没力气笑:“凯子……你咋来了?”
“给您送点东西。”周凯把布包拎进屋,屋里黑黢黢的,只有灶台上摆着个豁口的陶罐,里面是半罐野菜糊糊。
秦母躺在床上,咳嗽得厉害,看见周凯,挣扎着想坐起来:“让你别送……家里还能挺……”
“挺啥呀,”周凯把玉米倒进缸里,“厂里发了点福利,我吃不完。”他没说这是从地窖里省出来的,也没说秦怀茹为了攒这点粮,连着半个月只喝野菜汤。
临走时,秦父塞给他一把晒干的酸枣:“山里摘的,能当零嘴。”周凯捏着那把酸枣,硬邦邦的,像石头,心里却酸得厉害。
回到城里,他又往邮局跑了一趟。给支援三线的小叔周建设寄了个包裹,里面是两斤炒面和几块压缩饼干,用信封装着,地址写得含糊——三线管得严,明着寄粮食是不允许的,只能用这种法子碰碰运气。
邮局的办事员是个瘦高个,接过包裹时,看了周凯一眼,没多问,只是在单子上盖了个章,声音轻飘飘的:“寄三线的?路上慢,说不定得一个月。”
“能到就行。”周凯付了钱,转身离开。
街上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行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根根细竹竿。周凯走着,忽然觉得这年代真该死——它把人逼到绝境,让你眼睁睁看着日子往下坠,却连喊疼的力气都快没了。
可走着走着,又觉得不对。
路边的墙头上,有人用白石灰写着“抗灾到底”;街角的空地上,几个孩子在用石子玩“抓特务”,笑声脆得像冰凌;甚至连食堂里那个总耷拉着脸的大师傅,今天也多往每个人的碗里舀了半勺野菜汤,嘴里嘟囔着“多喝点,有力气干活”。
这些人,瘦得像风中的芦苇,却没一个弯下腰。他们的眼睛亮,不是因为有希望,是因为在绝望里,总得盯着点什么,才能撑下去。
回到家,秦怀茹正给钢蛋铁蛋缝补衣服,秦京茹在灯下看书,书页都卷了边,是从废品站捡的。看见周凯回来,秦怀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锅里飘出淡淡的红薯香。
“今天少熬了点粥,”她轻声说,“够吃就行。”
周凯点点头,坐下帮着穿针。钢蛋铁蛋趴在炕上,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嘴里念叨着老师教的词:“春天来了……”
窗外的风还在刮,带着寒意。但屋里的油灯亮着,锅里的红薯香飘着,孩子们的声音脆生生的。周凯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该死的年代,其实也藏着点别的东西——它让你绝望,却也让你看清,什么才是最金贵的。
不是粮食,不是饱饭,是一家人守在一块儿,是瘦骨里那点不肯灭的光,是明明知道难,却还想着“春天来了”的傻气。
他拿起一块红薯干,放进嘴里慢慢嚼。有点涩,有点甜,像极了此刻的日子。
总会熬过去的。他想。就像冬天再冷,也挡不住春天发芽。到那时,这些瘦下去的骨头里,会长出新的肉,会重新灌满力气,会把这绝望里孕育的希望,一点点,活成实实在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