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钢渣厂的烟囱吐着灰烟,把天空染成洗旧的蓝布。周凯站在运输科的院子里,看着墙上新贴的“节约用粮”标语,指尖划过“每人每月定量下调10%”的黑体字,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勒紧了些。
食堂的窝窝头早就换成了掺着榆树叶的糊糊,工友们蹲在墙根下吃饭,筷子扒拉着碗底,谁也不说话。周凯端着自己的那份,却没什么胃口——他知道,这点糊糊填不饱肚子,真正能让一家人熬过这个春天的,是后院地窖里的五大缸存粮。
“周科,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也没吃饱?”副科长老刘凑过来,手里的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我家那口子说,菜市场连野菜都被挖光了,昨天去城郊,看见有人在扒树皮。”
周凯摇摇头,把碗里的糊糊分给老刘一半:“我不饿,你多吃点。下午还要跑长途,别低血糖。”他看着老刘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自家地窖里的玉米、红薯干和土豆,心里一阵发沉——这日子,比他预想的还要难。
下班铃一响,他就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家属院的墙根下,几个妇女正围着一堆野菜挑拣,枯黄的叶子上还沾着泥,有人说这是“灰灰菜”,有人说像“马齿苋”,争来争去,最后都塞进篮子里,像是捧着救命的宝贝。
“姐夫!”秦京茹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十六岁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拎着个布包,“我今天去纺织厂后面的荒地,挖了点荠菜,晚上给你做荠菜团子。”
周凯接过布包,见里面的荠菜鲜嫩得很,便问:“没被人看见吧?”
“没有,我趁午休去的,躲在树后面挖的。”秦京茹拍着胸口,眼睛亮闪闪的,“姐说,掺点玉米面,能当顿正经饭。”
推开院门,秦怀茹正蹲在地窖口,往里面搬煤块。地窖盖是块厚木板,上面堆着柴火,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底下藏着东西。听见动静,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回来了?钢蛋铁蛋在屋里写作业呢,我刚给他们蒸了两个红薯。”
周凯掀开地窖盖,一股干燥的粮食气息扑面而来。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能看见五大口缸并排立着,缸口用厚布盖着,压着石头。第一缸是玉米,金黄饱满;第二缸是红薯干,码得整整齐齐;第三缸是土豆,带着泥土的潮气;第四缸是腌好的咸菜和萝卜干;最后一缸,藏着秦怀茹用省下的糖票换的红糖和几袋奶粉——那是特意给孩子们留的。
“你那里藏的压缩饼干和罐头,还够吃吗?”秦怀茹低声问。她知道周凯有个“秘密仓库”,里面藏着些稀罕物,是他“以前攒下的”,具体是什么,她没多问,只知道那是一家人的底气。
“够,”周凯点点头,“省着点吃,撑过这三年没问题。”他所谓的“空间”,其实是前世车祸前放在车里的应急物资,不多,却够在关键时刻救命——几箱压缩饼干,十几罐肉罐头,还有两袋盐,他都小心翼翼地收在空间最里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
“今天去粮站,看见有人在吵架。”秦怀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说定量又要降,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周凯没说话,只是往地窖里又搬了块石头压在缸口。他想起昨天去郊区拉货,看见田埂上的麦苗稀稀拉拉,农民蹲在地里叹气,说这是第三年歉收了。运输科的调度表上,往灾区送的物资越来越多,回来的空车却越来越少,司机们都说,路上能看见逃荒的人,背着空麻袋,眼神直勾勾的。
“晚上把红薯干蒸了,掺在粥里。”周凯道,“别给孩子们吃太多野菜,怕闹肚子。”
秦京茹在灶边应着,手里正择荠菜,嫩绿色的叶子沾着水珠,看着倒有几分生机。钢蛋铁蛋趴在桌边写作业,铅笔头磨得短短的,嘴里还念叨着老师教的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周凯听着,心里忽然一动。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去年换的土豆种,已经发了芽。“明天我在院里开块地,把这些种下。”他说,“能收多少是多少,总比等着粮站发强。”
秦怀茹眼睛亮了亮:“我记得隔壁王婶有种菜的经验,明天我去问问她,怎么种能多结些。”
夜里,孩子们睡熟了,周凯和秦怀茹坐在灯下,数着地窖里的存粮。窗外的风呜呜地刮,像在哭,可屋里的油灯却亮得安稳,映着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在一起。
“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秦怀茹轻声问,指尖划过粗糙的桌布,那是她用劳保仓库剩下的布头拼的。
周凯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却很稳。“快了,”他说,“你看这地窖里的粮缸,满满当当的,就像咱心里的盼头。只要咱守着这些,守着彼此,总能熬到秋收,熬到麦子黄。”
他望向窗外,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下清辉,落在院角的空地上。那里,明天就要被翻耕,种下新的希望。而地窖里的五大缸粮食,像五颗定心丸,在这饥荒的年头里,稳稳地托着这个家,托着那些关于春天、关于丰收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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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怀茹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煤烟味和粮食的气息,忽然觉得,再难的日子,只要身边的人在,粮缸是满的,就总有盼头。就像这地窖里的微光,哪怕只有一点,也能照亮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