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铁皮大门在清晨的寒风里“吱呀”作响,像个喘着粗气的老人。周凯刚把卡车停进车库,就看见厂门口挤满了人,连平时难得露面快要退休的老书记都拄着拐杖站在人群里,踮着脚往主干道望——今天是资金部领导来的日子,据说来的是位姓赵的副部长,出了名的“铁面神”,去年刚把两个搞小动作的大厂厂长撸了职。
“凯哥,你看那边!”小张拽着他的胳膊往办公楼方向指,“杨厂长和李主任都在楼底下等着呢,脸跟霜打了似的。”
周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杨怀民和李怀德并排站在台阶下,中间隔着能再站一个人的距离。杨怀民穿着簇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紧抿的嘴角和攥皱的手套暴露了他的紧张;李怀德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捏着个旧搪瓷缸,眼神却比平时更沉,像藏着片化不开的浓云。
八点整,三辆墨绿色的吉普车碾着薄冰驶进厂区,在办公楼前停下。为首的吉普车门打开,下来个穿黑色大衣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背却挺得笔直,眼神扫过人群时,没人敢与之对视——正是资金部的赵副部长。
“赵部长!”杨怀民率先迎上去,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赵副部长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怀德跟在后面,没说话,只是默默递上了早就备好的热水。赵副部长接过来,指尖碰了碰缸壁,眉头微蹙:“凉的?”
“刚烧好的,路上晃凉了。”李怀德语气平静,“我再去换杯热的。”
“不必了。”赵副部长摆摆手,大步往会议室走,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把这半年的生产报表、财务账、物资领用记录全抱过来,再让杨怀民和李怀德准备好,十分钟后开会。”
会议室里很快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得像个蒸笼。周凯作为运输队代表坐在后排,能清晰地看见杨怀民额角的汗珠——他面前的报表堆得像座小山,有几张边角都卷了毛,显然是临时凑出来的;李怀德面前则只有一个薄薄的本子,上面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批注。
赵副部长呷了口自带的茶水,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报表我看了,杨怀民,你跟我说说,为啥上个月的产量比计划低了三成?高炉停火两次,说是缺焦炭,可仓库的领料记录显示,同期发出去的焦炭比上个月还多了五吨,去哪了?”
杨怀民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赵部长,是后勤处拖了后腿!李怀德扣着运输队的车不让动,说要‘按流程审批’,等批下来,焦炭早冻成块了!”
“我扣车?”李怀德冷笑一声,翻开手里的本子,“5月12号,你让运输队往你小舅子的砖厂送了两车焦炭,没走任何手续;6月3号,你侄子结婚,从仓库拉走了三捆钢筋当彩礼,至今没补单据——这些算不算‘按流程’?”
“你胡说!”杨怀民气得拍了桌子,“那是暂借!我早就让会计记账了!”
“记账?”李怀德把本子推到赵副部长面前,“请部长看看,这是仓库管理员的手写记录,每次你打招呼‘暂借’,最后都成了‘赠送’,半年下来,光这两项就亏了近千块,够给工人发三个月奖金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周凯偷偷瞥了眼旁边的老会计,见他嘴唇哆嗦着往烟盒里摸,手却抖得半天捏不住火柴。
赵副部长没看本子,反而看向坐在角落的仓库管理员:“他说的是真的?”
管理员脸都白了,磕磕巴巴地说:“是……是真的……杨厂长说……说都是‘厂里的事’,让我先记着……”
“厂里的事?”赵副部长“啪”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把国家的物资往自己家里搬,这也叫‘厂里的事’?杨怀民,你这个厂长是这么当的?”
杨怀民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周凯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李怀德准备了半年的“账”,绝不会只有这两笔。
果然,李怀德又翻了一页:“还有上个月,为了抢在资金部检查前‘冲产量’,你让炼钢车间连轴转,三天烧坏了两台鼓风机,维修费够买台新的了;工人连续加班四十小时,晕倒了三个,医药费还是从食堂的菜金里扣的——这些,你也打算说是‘厂里的事’?”
“我那是为了完成任务!”杨怀民急得直跺脚,“你李怀德天天在后勤拖后腿,今天缺零件,明天少油料,我不拼命赶,年底的生产指标完不成,你负责?”
“我拖后腿?”李怀德抬眼看向他,眼神冷得像冰,“3月份你要给炼钢车间换新设备,申请的经费却挪去给办公室铺木地板,我要是不卡着物资,现在仓库里怕是连颗螺丝钉都剩不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唾沫星子溅到了赵副部长面前的茶杯里。赵副部长却没制止,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直到两人吵得嗓子冒烟,才冷冷开口:“吵够了?”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杨怀民,你想搞生产,没问题,但得守规矩,不能把厂子当自家菜园子。”赵副部长的目光扫过他,“李怀德,你抓后勤是把好手,但总想着给生产使绊子,算什么本事?”
他顿了顿,敲了敲桌子:“从今天起,杨怀民专职抓生产,车间调度、生产指标、技术革新,归你管;李怀德管后勤,物资领用、设备维修、工人福利,归你负责。财务单独由厂部直管,任何一方要调用物资、申请经费,都得走正规流程,谁也不许越界。”
这话听着像各打五十大板,周凯却看见李怀德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谁都知道,后勤才是厂子的“粮草官”,生产再厉害,没原料、没设备、没工人干活,终究是纸上谈兵。杨怀民明着是厂长,实权却被削去了一半,往后想再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难了。
“赵部长,这……”杨怀民还想争辩,却被赵副部长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不服?”赵副部长站起身,大衣下摆扫过椅子,带起一阵风,“不服可以打报告去部里,要是觉得我处理得不公,也可以去找更高层反映。但在那之前,就得按我说的办,谁敢再搞小动作,别怪我不留情面!”
说完,他没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吉普车驶出厂门时,周凯听见杨怀民在会议室里摔了杯子,李怀德却悄悄把那个记满账目的本子揣进了怀里,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
散会时,天已经飘起了小雪。周凯往车库走,看见傻柱蹲在墙角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本是杨怀民提拔起来的食堂管理员,刚才赵副部长点名批评“挪用菜金”,第一个撸的就是他的职。
“柱子,别太难过。”周凯递给他支烟,“往后厂里规矩严了,或许是好事。”
傻柱抹了把脸,哽咽着说:“凯哥,我后悔啊……当初要是听你的,不跟着杨厂长瞎掺和,也不至于……”
周凯拍了拍他的背,没再说什么。他抬头看向办公楼,杨怀民的办公室窗户开着,能看见他正对着电话吼,声音隔着雪雾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姐夫……你得帮我……李怀德他阴我……”
而后勤处的方向,李怀德正指挥着人把新印的“物资领用流程”贴在公告栏上,红色的油墨在白雪里格外显眼。
周凯发动卡车,引擎的轰鸣盖过了远处的争吵。他知道,这场争斗还没结束,只是换了种方式——杨怀民不会甘心放权,李怀德也不会满足于只管后勤,暗处的角力只会更狠。但对他这样的普通工人来说,或许真的是好事——至少,往后拉货能按规矩领油料,修车能及时拿到零件,不用再夹在中间受气了。
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厂区的铁皮屋顶染成了白色。周凯握紧方向盘,心里忽然踏实了些——不管上面斗得多凶,他只要把车开好,把家守好,就够了。至于谁输谁赢,自有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