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束缚带粗糙的帆布纤维如同浸透冰水的砂纸,深深勒进双臂和脚踝的皮肉里。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换来更深切的疼痛和更彻底的禁锢。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不再仅仅是气味,它变成了粘稠的、冰冷的液体,灌满了鼻腔、喉管、肺叶,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被两名护工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拖进了那扇巨大、冰冷的铁门之后。
“哐当!”
沉重的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如同地狱的叹息,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
门内,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天花板高耸的走廊。
惨白的、毫无温度的荧光灯管,镶嵌在同样惨白的天花板上,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下方。光线被冰冷的白色墙壁反复折射,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如同身处巨大冰棺内部的死寂光晕。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味道浓烈到了顶点,霸道、刺鼻,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陈旧药物的苦涩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绝对洁净”的死亡气息。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孤独和清晰。两名护工一左一右架着我,他们的步伐机械、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对周遭令人窒息的环境毫无反应。冰冷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不知何时被换上的),传递着非人的力量。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厚重的铁门。门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镶嵌着厚玻璃的窥视孔。每一扇门后面,都仿佛囚禁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无声的噩梦。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我们单调的脚步声和我的喘息,在冰冷的光线下徒劳地回荡。
我的意识在药物(被拖进来时手臂上挨了一针,冰冷刺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如同在粘稠的冰海中沉浮。视野模糊,边缘扭曲晃动。左手袖口那个撕裂的破口,像一个冰冷的黑洞,不断提醒着我被取代的耻辱和存在的剥离感。
取代者……他现在在哪里?顶着我的脸,用那双燃烧着乌光的眼睛……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沉沦的意识。
突然。
毫无征兆地。
前方走廊深处,一扇紧闭的铁门后,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其刺耳、极其不和谐的声响!
“哐!哐!哐!”
是沉重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身体,或者头颅,在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撞击着厚重的铁门!
紧接着,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完全变调的尖叫声,撕裂了死寂的空气:
“眼睛!眼睛在墙上!在看我!好多眼睛!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疯狂,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哀嚎,在空荡的走廊里反复撞击、回荡,带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鸣。
架着我的两名护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刺耳的噪音只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他们冰冷的面容如同石刻,眼神空洞。
我的身体却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
眼睛……在墙上?
这个描述……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我混乱的记忆深处!镜中倒影……那双燃烧着乌光的眼睛……
就在我因这突如其来的尖叫而分神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在斜前方不远处,一扇铁门的窥视孔后。
一片深沉的黑暗。
黑暗中……
两点极其极其微弱的……冰冷的……乌光?
如同深渊底部燃起的鬼火,一闪而逝!
快得像幻觉!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巨大的惊骇让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是它?!它在这里?!它就在这些门后面?!
“呃啊——!!!”
又是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从刚才那扇门后传来!伴随着更加疯狂的“哐哐”撞门声!然后,那声音如同被掐断了脖子般,戛然而止!
死寂重新降临。
更加粘稠,更加沉重。
只有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如同闷雷。
两名护工依旧毫无反应,拖着我继续向前。
走廊似乎没有尽头。两侧一模一样的铁门,上方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浓烈的消毒水味……一切都像陷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循环。
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护工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与其他铁门毫无二致的门前停了下来。
其中一人掏出冰冷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冰冷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属于排泄物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
只有一张冰冷的铁架床,固定在水泥地面上。一个同样冰冷的、散发着污浊气味的塑料桶。墙壁光秃秃的,刷着惨白的涂料。天花板角落,一个孤零零的、被坚固铁丝网罩住的摄像头,如同冰冷的独眼,无声地俯瞰着房间的一切。
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方一个巴掌大的气窗,透进走廊微弱的光线。
这里……是坟墓。
两名护工一言不发,动作粗暴地将我拖进房间。解开脚踝的束缚带,但双臂的束缚带依旧死死勒着。然后,他们像丢弃垃圾一样,将我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铁架床上!
剧痛从撞击处传来。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咔嚓。”落锁声清晰而冷酷。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浓烈的消毒水味冰冷地包裹着我。
我瘫在冰冷的铁架床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束缚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更加昏沉,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泥沼。左手袖口的破口,在惨白的光线下,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取代者……他在外面……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我残存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
门外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不同于护工沉重机械的步伐。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哒。”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是护工。
是一个穿着同样纯白病号服的男人。身形瘦削得如同骷髅,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长期不见阳光的惨白。他的头发稀疏油腻,眼神空洞,充满了茫然和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手里拿着一个……扫帚?和一个脏兮兮的拖把。
他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挪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但没有锁死。
他看也没看躺在床上的我,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那个散发着污浊气味的塑料桶。动作迟缓,如同生锈的木偶。
我的意识昏沉,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身上。
他弯下腰,准备去提那个塑料桶。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
他那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病号服领口,因为动作而微微滑开!
露出了左侧脖颈!
在惨白的光线下……
就在他左侧颈动脉的位置!
一个极其清晰的、深紫色的……圆点状烙印!
如同被最细的冰针精准刺破皮肤后留下的印记!
颜色深得发黑!边缘……似乎还带着极其细微的、凝固的……血痂?!
和我之前在镜中倒影脖颈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轰——!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海倒灌,瞬间冲垮了药物带来的昏沉!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他!
被烙印者!
他就在这里!在这个坟墓般的房间里!
那个瘦削的病人似乎感觉到了我瞬间聚焦的、充满惊骇的目光。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空洞茫然的眼睛,毫无焦点地“望”向我。
然后。
他那惨白的、干裂的嘴唇,极其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一个破碎的、如同蚊蚋般、却带着无尽恐惧和绝望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镜…子…”
声音微弱,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
镜子?!
他看到了?!
他知道?!
巨大的恐惧混合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动,让我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束缚带深深勒进皮肉,带来剧烈的疼痛!
“你……你说什么?!”我嘶哑地、急切地追问,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镜子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那个烙印……你……”
我的追问戛然而止。
那个瘦削的病人,在我挣扎和追问的瞬间,空洞的眼睛里猛地掠过一丝无法言喻的、极致的惊骇!仿佛被无形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
他猛地丢下手中的扫帚和拖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向后猛地一缩!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然后,他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如同躲避瘟疫般,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房间!
“砰!”
门被他从外面重重地关上!
“咔嚓!”落锁声再次响起。
死寂重新笼罩。
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浓烈的消毒水味,冰冷地钻进我的每一个毛孔。
镜中倒影的烙印……出现在一个活生生的病人身上……
他看到了……镜子里的东西……
他说“镜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取代者……烙印……镜子……消毒水的源头……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指向一个冰冷的、令人绝望的真相。
而那个真相的核心……
就在这栋巨大、沉默、散发着浓烈消毒水味的堡垒深处。
就在那无数扇紧闭的、厚重的铁门之后。
就在……那冰冷独眼摄像头的注视之下。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得如同生锈轴承的脖颈。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天花板角落。
那个被坚固铁丝网罩住的、如同冰冷独眼的……摄像头。
镜头深处,那一点微弱的、代表电源接通的红光……
像一颗……凝固的……
深紫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