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回京的动静,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那覆盖着油布、由精锐骑兵护卫的马车队,以及格物院连夜卸车时隐约传来的金属碰撞声,都成了京城各部衙门和茶楼酒肆最热门的谈资。猜测、好奇、乃至不安的情绪在暗流中涌动。
翌日,大朝会。
太极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站在武官队列前方,依旧穿着一身半旧皮围裙,与这庄严肃穆环境格格不入的镇国公陈野。
永昌帝端坐龙椅,年轻的脸庞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期待,率先开口:“陈爱卿北境之行辛苦。朕闻雁门关外炮声隆隆,北虏胆寒,爱卿之功,甚伟!今日朝会,爱卿便将为国建功之事,详细奏来吧。”
“臣,遵旨。”陈野出列,随意地拱了拱手,连基本的笏板都没拿。他清了清嗓子,也没用那些文绉绉的辞藻,直接就用他那带着市井气息的大白话开始汇报:
“回陛下,没啥好细说的。就是秃发乌孤那小子不老实,跟一帮西域跑来的残兵败将勾搭,想偷偷摸摸搞火炮。被臣带着弟兄们摸黑掏了老窝,连人带家伙都给他端了。顺便嘛,”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把他们那点半吊子技术‘借鉴’了一下,帮着咱们格物院,弄出了点真东西。”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端掉一个敌军重要据点、夺取关键技术如同掏个鸟窝般简单。但话语里透出的自信和彪悍,却让殿内不少文官暗暗皱眉。
果然,陈野话音刚落,礼部侍郎王文炳便手持笏板,出列高声奏道:
“陛下!臣有本奏!镇国公所言,虽有小功,然其行事实在骇人听闻!擅启边衅,深入险地,已属不智!更兼穷兵黩武,研制此等骇人利器,动辄轰鸣如雷,毁伤无算,有伤天和,恐非仁政所为!长此以往,必使我大炎周边诸国心生忌惮,引来无穷兵祸!臣恳请陛下,明察此中利害,暂停此等凶器研制,约束格物院行为,以彰仁德,以安邻邦!”
他这一开口,如同打开了闸门,几名与他交好的御史言官也纷纷出列附和。
“王侍郎所言极是!此等利器,杀伐过重,非圣人之道!”
“格物院近年来愈发骄横,所行之事多涉奇技淫巧,耗费国帑无数,如今更研制此等凶器,实非国家之福!”
“臣闻那火炮试射,声震数十里,毁坏山林,惊吓百姓,与民争利,与天争威,实乃不祥!”
一时间,朝堂之上,指责之声此起彼伏,仿佛陈野和格物院研制出的不是保家卫国的利器,而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妖物。
龙椅上的永昌帝眉头微蹙,没有立刻表态,目光看向陈野。
陈野听着这些聒噪,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掏了掏耳朵,脸上露出了那种“果然如此”的讥诮表情。他等那帮人说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杂音:
“王大人,诸位大人,说完了?”
他踱步走到王文炳面前,歪着头打量着他,如同在看什么稀罕物事:“王大人,您这高论,听着真是……冠冕堂皇,忧国忧民啊。”
他语气陡然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可老子怎么记得,去年南方发大水,要不是格物院提前预警,拿出新式工具以工代赈,这会儿您还有闲心在这儿跟老子扯什么‘仁政’、‘天和’?恐怕早就跟着流民一起啃树皮了吧?”
“你!”王文炳气得脸色通红。
陈野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炮轰:“还有,北虏年年叩边,烧杀抢掠,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跳出来讲‘仁德’?现在老子弄出点能让他们不敢轻易过来的家伙,你们倒跳出来嚷嚷‘有伤天和’、‘引来兵祸’了?合着按你们的道理,咱们就该伸着脖子让人家砍,才叫‘仁政’?才叫‘安邻邦’?这他娘的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股市井泼皮讲理时的蛮横与直接,却又句句戳在要害上:“老子告诉你们!仁义道德,是对自己人讲的!对那帮喂不熟的白眼狼,就得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拳头!火炮!就是老子的语言!只有把他们打怕了,打服了,他们才会老老实实跟你讲道理,才会敬畏你所谓的‘仁德’!否则,你那套玩意儿,在人家眼里,就是软弱可欺!”
这番赤裸裸的“强权即公理”的言论,听得一众文官目瞪口呆,想要反驳,却又被那强大的逻辑(歪理)和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陈野不再理会他们,转身面向永昌帝,躬身道:“陛下!空口无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熘熘才知道!臣请陛下移驾殿外广场,亲自观看格物院火炮演射!让诸位大人也亲眼看看,他们口中这‘有伤天和’的凶器,到底是我大炎的护国神盾,还是祸国妖物!”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在皇宫大内,太极殿前演射火炮?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亘古未有!
“荒唐!太极殿前乃庄严肃穆之地,岂容此等凶器轰鸣!”王文炳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陈国公,此举……是否过于……”连一些中立官员也觉得不妥。
永昌帝眼中却闪过一丝意动和好奇。他年轻,有锐气,对格物院的新奇事物本就充满兴趣,更想亲眼见识一下那传闻中声震数十里的“雷神之怒”。
“准奏!”永昌帝站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正要亲眼看一看,我大炎的护国利器,究竟有何等威势!摆驾殿外广场!”
皇帝金口一开,再无人敢反对。百官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簇拥着永昌帝,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太极殿前宽阔的汉白玉广场。
此时,广场一侧早已准备妥当。三门黝黑的第二代野战火炮呈品字形排列,炮口对着远处宫墙外临时竖起的、包裹着厚厚泥土和草席的巨型标靶。鲁大锤亲自带着一队经过紧急培训的格物院炮手,肃立在炮位旁,虽然紧张,但眼神中充满了自豪。
阳光照射在冰冷的炮管上,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那充满力量感的钢铁造物,与周围金碧辉煌的宫殿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强烈的视觉冲击。
百官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大多面露惊疑甚至畏惧之色。
永昌帝在御座上坐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几门火炮。
陈野走到炮阵前,对鲁大锤点了点头。
鲁大锤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声吼道:“火炮演射!第一炮!预备——”
炮手们动作熟练而迅速,清膛、装药、装弹、瞄准……一系列动作在格物院制定的标准流程下,虽然略显生涩,却也有条不紊。
“放!”
随着鲁大锤一声令下,一名炮手猛然拉动击发绳!
轰!!!
一声远比在雁门关山谷中更加集中、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在皇宫大内炸响!仿佛九天惊雷直接劈在了汉白玉广场上!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连脚下坚实的地面都似乎微微颤动!
炮口喷射出炽烈的火焰和浓密的硝烟,沉重的炮身在缓冲机构作用下猛然向后坐去,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几乎在巨响传来的同时,远处宫墙外的那个巨型标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拳击中,勐地炸开!包裹的泥土草席四散纷飞,露出了后面被轰得坑坑洼洼、甚至出现裂痕的宫墙墙体!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近在咫尺的、宛若天威的恐怖声势和破坏力惊呆了!文官们大多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有的甚至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就连一些见惯了沙场血火的武将,也被这远超传统战争模式的打击方式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王文炳张大了嘴巴,手指颤抖地指着那还在冒烟的炮口和远处一片狼藉的靶标,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永昌帝霍然从御座上站起,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红,他死死盯着那三门沉默的钢铁巨兽,眼中闪烁着无比炽热的光芒!
陈野拍了拍被硝烟熏得有点黑的皮围裙,走到广场中央,对着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百官,以及激动不已的永昌帝,咧嘴一笑,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陛下,诸位大人,都看见了吧?”
“这,就是格物院掏出来的‘粪勺’!”
“这响声,是告诉那帮不安分的邻居,咱家不好惹!”
“这威力,是告诉所有觊觎大炎的豺狼,伸手必被剁!”
“有了它,咱们的边关将士可以少流血!咱们的百姓可以安心种地!”
“你们说,这玩意儿,是凶器,还是祥瑞?是有伤天和,还是护国安邦?”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的反对派官员,最终定格在王文炳身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王大人,现在,您还觉得咱们该把这‘凶器’毁了吗?还觉得咱们该跟北虏讲您那套……嗯,‘仁德’吗?”
王文炳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勐地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竟然直接晕厥了过去!身旁官员一阵手忙脚乱。
陈野看都懒得看一眼,转身对永昌帝躬身,朗声道:
“陛下!格物院火炮,初现锋芒!臣请旨,扩大生产,列装边军,使我大炎国威,远播四海,宵小屏息,永绝边患!”
永昌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威严,响彻整个广场:
“准奏!镇国公陈野,格物院上下,研制火炮有功于国,着即封赏!火炮之事,列为国之重器,由格物院与兵部共同督办,加紧生产,优先装备北境诸军!望尔等再接再厉,再铸神兵,佑我大炎,万世永昌!”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山呼万岁之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真诚!其中,还夹杂着许多武将兴奋的低吼。
经此“金殿演炮”,格物院与陈野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而那一声在皇宫大内炸响的炮声,也如同一个时代的号角,正式宣告了大炎朝,迈入了一个由技术与力量重新定义规则的新纪元!
陈野站在广场中央,听着耳畔的欢呼,看着那三门昂首向天的火炮,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这把“粪勺”,这次算是彻底掏到点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