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诏狱,连哭声都是闷的。
地底三丈,青石墙厚两尺,墙缝灌了铅。多宝踩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时,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响——嗒,嗒,嗒,像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
石阶尽头是刑房。
门是铁力木包铜,钉着三排碗口大的铜钉,钉头磨得锃亮,照出多宝苍白的面容。门楣上挂一块乌木匾,刻四字:
“自省其心”
笔锋如刀,是先帝御笔。据说当年挂匾时,工部侍郎笑说“狱中囚徒何来自省”,三日后,那位侍郎便成了匾下第一个受刑人。
多宝推门。
热气扑面。
不是炭火气,是蒸汽。刑房正中立着一座黄铜大甑,高五尺,甑分三层:下层烧炭,中层沸水,上层铺着厚厚一层碧绿茶叶——是江南新贡的“蒸青”,本该进御茶库,此刻却在狱中蒸腾。水汽携着茶香弥漫全室,混着血腥味、铁锈味、还有腐烂皮肉的甜腥气,形成一种诡异到令人作呕的香。
“提举。”
刑房内当值的狱吏躬身,手中捧着一卷名录。多宝接过,扫一眼。
庆王府三百七十一口,今夜要过堂的有七十九人。从长史、典军、掌库,到厨娘、马夫、浣衣婢,按与庆王亲疏远近,分列三册。
“先问长史。”多宝说。
两个赤膊力士拖进来一人。
庆王府长史周谨,五十余岁,白面微须,平日最重仪容,此刻却衣衫褴褛,双手反缚,脚踝拖着十斤铁镣。他被按在刑房正中的铁椅上——那椅子有名,叫“听茶椅”,扶手处各有一个铜碗,碗内正泡着滚烫的蒸青茶。
“周长史,”多宝在案后坐下,案上摊开空白供纸,“庆王通敌密函,皆由你经手誊抄、用印、封缄。说吧,密函送往西夏的路径、接头人、暗号。”
周谨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挤出一个笑:“多宝提举,老夫是读书人,只懂经史子集,不通什么密函……”
话未说完,左侧力士按住他右手,猛地压进扶手铜碗。
“啊——!”
惨叫短促,像被掐断喉咙的鸡。滚烫茶汤浸透皮肉,周谨浑身抽搐,手背上瞬间鼓起一串水泡。茶是才沸的,碗底沉着未化的盐块,盐水渗入皮肉,滋滋作响。
多宝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吹了吹浮沫。
“周长史,你看这蒸青茶,”他啜饮一口,“制法特别。茶叶采下后,需上甑蒸透,再用石碾碾成糊,压成饼。这过程,像不像刑讯?”
周谨大口喘气,冷汗混着血水从额头流下。
“我不……不知……”
“不知?”多宝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墙边。
刑房四壁挂满刑具,皆按《宋刑统》附录“十八般”规制打造,但细看又有不同——多宝三年前接管诏狱后,请工部巧匠改制过。其中一件,他停在它面前。
那是一张铁床。
长六尺,宽三尺,通体黝黑,床面遍布乳钉,钉头不过米粒大小,密密麻麻,间隔仅半寸。钉尖淬过东西,在昏黄狱灯下泛着暗蓝色泽。
“这叫‘逍遥床’。”多宝手指抚过一根乳钉,“钉头淬了盐渍,不是普通盐,是海盐混苦艾汁、蝎毒粉。人躺上去,起初只觉得硌,但稍一动弹,钉尖刺破皮肤,盐渍渗入,苦艾引毒,蝎毒攻心……受刑者会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里爬,又痒又痛,恨不得把皮肉全撕下来。”
他回头,看向周谨:“周长史想试试?”
周谨脸色惨白如纸。
“我……我只负责用印,不知内容……”
“用印?”多宝走回案前,从证物箱中取出一方歙砚。
砚是庆王府书房抄没的,老坑龙尾石,色如玄玉,触手生温。砚池雕成莲叶形,池底积着干涸的墨垢。多宝将砚放在周谨面前。
“既爱用印,便让你骨血成墨。”
他一挥手。
力士按住周谨右手,整个手掌压入砚池。另一名力士提来铜壶,壶嘴倾斜,滚烫的松烟墨汁倾泻而下——
“噗嗤。”
皮肉遇热墨的声响,像生肉扔进油锅。周谨的惨叫变了调,从嘶吼转为尖啸,又转为野兽般的呜咽。手背瞬间鼓起大小水泡,水泡破裂,墨汁混着血水、组织液,在砚池里翻腾。皮肉开始脱落,露出底下的白骨,骨色在墨汁中白得刺眼。
“这是庆王府特制的‘八宝墨’。”多宝俯身,看着周谨在剧痛中扭曲的脸,“松烟、麝香、金箔、珍珠粉、冰片、熊胆、朱砂、还有一味……人血。庆王批密函时,最爱用此墨。如今,周长史的血肉,也成了墨的一部分,可算圆满?”
周谨浑身痉挛,眼球上翻,眼看要昏死。
“泼醒。”
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水里掺了盐和醋,渗进伤口,周谨又一声惨叫,神智被活活拽回。
“说。”多宝的声音依旧平静,“密函路径。”
周谨张了张嘴,血沫从嘴角涌出。
“……城南……永宁寺……后殿……三世佛……底座……有暗格……”
多宝提笔记下。
“接头人?”
“……西夏……商队……首领……耶律……阿突……”
“暗号?”
周谨喘息,每个字都像从肺里抠出来:“见人……持梅……问……‘春来发几枝’……答……‘愿君多采撷’……”
多宝笔尖一顿。
这是王维的《相思》。庆王竟用情诗作通敌暗号,何其讽刺。
“还有呢?”他问,“庆王府与朝中哪些人有往来?名单。”
周谨却摇头,惨笑:“名单……在王爷……不,在庆王心中……我只知……御史台……户部……枢密院……都有……具体……不知……”
多宝看着他。
周谨眼中已无神采,那只右手在砚池里,皮肉半融,白骨森森。人到了这份上,说的大概率是真话。
“给他止血。”多宝吩咐,“押回牢房,明日画押。”
力士拖走周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墨拖痕。
多宝坐回案前,提笔继续写供词。茶香还在蒸腾,混着血腥,他竟不觉刺鼻——三年了,早习惯了。
狱吏又带上一人。
庆王府典军,郑彪。武举出身,曾戍边五年,一身横肉,此刻却抖如筛糠。他见过周谨的惨状,未等多宝问,便嘶声道:“我说!我都说!王爷……庆王在城外翠云山庄养了八百私兵,甲胄兵器皆从河北走私而来,领军的是原西夏降将野利荣!”
多宝记下。
“还有……庆王府有密道!从书房通往后街胭脂铺!铺主是庆王外室,专司传递消息!”
“继续。”
郑彪滔滔不绝,将所知一切倒豆子般倾出。多宝静静听着,偶尔发问,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半个时辰后,郑彪说完,瘫软在地。
多宝合上供词,看向他:“郑典军,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郑彪磕头如捣蒜,“求提举开恩!求……”
“既知罪,”多宝打断,“那本官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三年前,庆王命你在南薰门外截杀一队江南茶商,尸首沉入汴河。那茶商姓甚名谁?为何要杀?”
郑彪脸色骤变。
那是庆王最大的一桩秘密,知道的人,除了庆王自己,都已成白骨。
“我……我……”
多宝端起茶杯,又抿一口茶。
“不说?”他放下杯,看向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小黄门,十四五岁模样,面白无须,正小心翼翼地照看一个红泥小炉。炉上坐着一把铜壶,壶嘴冒着白汽,壶里煮的东西已到火候——不是茶,是鱼鳔胶。
“小顺子,”多宝唤道,“胶好了?”
小黄门连忙提壶过来:“回提举,沸了三滚,正是最黏的时候。”
多宝看向郑彪。
“郑典军,本官给你两个选择。”他声音很轻,“一说,给你个痛快,留全尸。二不说……”
他顿了顿。
小顺子已提起铜壶,壶嘴倾斜,一缕琥珀色的黏丝被拉出,在狱灯下晶莹剔透,散发着鱼腥与焦糊混合的怪味。
“这是上等的黄鱼鳔胶,熬了三个时辰。”多宝说,“沸时浇在人眼睑上,初时滚烫,但胶凉得快,凉透后坚硬如铁,会将眼皮与眼球牢牢黏合,永生永世再睁不开。庆王曾用此法处置过一个叛奴,那人后来疯了,整日以头撞墙,想撞碎头骨把眼睛抠出来。”
郑彪浑身剧颤。
“但本官心善。”多宝继续说,“若你熬过此刑还不说,本官允你死前,剜目还你清明——虽然剜出的眼珠,早已是熟透的胶块了。”
小顺子提着壶,走到郑彪面前。
热汽扑面,郑彪能看见壶嘴里那汪琥珀色的、沸腾的胶液。
他崩溃了。
“我说!我说!”他嘶声哭喊,“那茶商姓顾!顾九针!是江南石匠大师!庆王请他修影壁,壁成后要灭口,是我带人去的!尸首……尸首沉在汴河黑石滩!”
多宝笔尖一滞。
顾九针。
那个本该去年“暴病身亡”的石匠。
原来不是病亡,是三年前就死了。怪不得工部查不到柴薪记录——人死在城外,尸沉河底,哪需焚化?
“还有呢?”多宝问,“庆王为何非要灭口?”
“因为……因为影壁夹层!”郑彪涕泪横流,“顾九针造夹层时,留了后手!他在最里层一块青石背面,刻了一行字!庆王发现后,才决定杀他!”
“什么字?”
“我……我不识字……只听王爷念过……”郑彪努力回忆,“好像是……‘壁藏骨,骨作尘,尘归土,土覆——’”
话未说完,他忽然瞪大眼。
瞳孔涣散,嘴角涌出黑血。
多宝霍然起身:“毒!”
但已迟了。郑彪浑身抽搐,七窍流血,不过三息,气绝身亡。
小顺子吓得扔了铜壶,热胶泼了一地,瞬间凝固成琥珀色的硬块。
多宝快步上前,掰开郑彪的嘴——齿缝里藏着一粒蜡丸,已咬破。剧毒,见血封喉。
“什么时候服的毒?”他问狱吏。
狱吏跪地颤抖:“提……提举,搜身时查过,口中无物……”
多宝沉默。
能在诏狱搜身后还能藏毒自尽,只有一种可能——毒是刚进来的。就在刚才,就在这刑房里,有人趁乱将毒丸塞进了郑彪口中。
他缓缓转身,看向刑房内的五个人:两个力士,一个狱吏,一个小黄门,还有门外阴影里站着的影。
“谁?”他只问一个字。
无人应声。
多宝走到铜甑旁,伸手探入蒸腾的水汽中。茶叶在甑里翻滚,碧绿如玉。他忽然掀开甑盖,蒸汽轰然涌出,模糊了所有人视线。
再清晰时,他手中多了一粒蜡丸。
与郑彪齿缝里的一模一样。
“藏在茶甑里。”多宝捏碎蜡丸,里面是空的,“有人提前放进去,趁郑彪说话时,蒸汽弥漫,塞入他口中。”
他目光扫过每个人。
两个力士跪地磕头,狱吏瘫软,小顺子瑟瑟发抖。只有影,依旧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提举,”影忽然开口,“是我。”
多宝看向他。
“陛下有令,”影的声音嘶哑,“郑彪不能留。他知道的太多,关于顾九针,关于影壁上的字……那些事,不能见光。”
多宝沉默良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肩膀微颤,笑得眼眶发红。
“好。”他说,“好一个陛下有令。”
他将碎蜡扔进炭火,火焰猛地窜高,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
“收拾干净。”他转身往外走,“今夜到此为止。”
回到皇城司值房,已是丑时三刻。
多宝推开房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不是诏狱里那种混着血腥的墨臭,是清冽的松烟香——案上已铺开一排证物,三个书吏正在托裱。
“提举。”为首的老书吏起身行礼,“庆王府密函一百七十三封,已按您的吩咐,用‘蝴蝶装’裱册。”
多宝走到案前。
楮皮纸裁成一尺见方,每张托裱一页密函。托裱之法讲究:先将密函平铺,背面刷浆,浆用糯米熬制,掺明矾防蛀;再覆上楮皮纸,用棕刷赶平,不留气泡。两张裱好的纸背对背粘合,露出函件正面,叠起来时如蝴蝶展翅,故名“蝴蝶装”。
老书吏捧来第一册。
封面是靛蓝绫面,正中贴白绢签,签上题“庆王通敌案卷一”。翻开内页,密函按时间排列,最早一封是五年前——那时先帝尚在,庆王已开始与西夏往来。
多宝一页页翻看。
函件内容触目惊心:有庆王许诺割让西北三州的,有约定联军攻辽分赃的,还有请求西夏“助清君侧”——清的就是当今圣上。
每页骑缝处,都盖着两方印:左“内侍省印”,朱红;右“皇城司印”,玄黑。红黑双印如枷锁,将密函牢牢钉死在纸面上。
“提举,这里。”老书吏指向一页。
多宝看去。
那是三年前的一封密函,庆王写给西夏梁王,内容是关于“江南茶商顾氏”的处置。函中写:
“……顾九针窥破夹层之秘,留字于石,曰‘壁藏骨,骨作尘,尘归土,土覆赵’。此獠狂妄,已令郑彪处置,尸沉黑石滩。然其所刻之字,深嵌石骨,若强行凿除,恐毁壁体。故暂留之,待大事成后,整壁焚毁……”
多宝指尖抚过那行“壁藏骨,骨作尘,尘归土,土覆赵”。
土覆赵。
覆哪个赵?赵宋江山,还是……赵泓?
他闭了闭眼。
“这页单独成册。”他说,“只裱一份,不加印,我亲自呈送御前。”
“是。”
书吏们继续忙碌。裱纸的沙沙声、刷浆的噗噗声、盖章的叩叩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多宝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雪已停,月色清冷,照在院中未扫的积雪上,泛着幽幽蓝光。
他想起三年前,顾九针死的那夜。
也是这样的月夜。他刚进宫三个月,在御茶库当差,那夜轮值,听见两个老太监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江南来的顾石匠,没了。”
“怎么没的?”
“说是急病,但有人看见庆王府的郑典军半夜出城,回来时马鞍上有血……”
那时他不知顾九针是谁,只默默记下。后来爬到皇城司,翻旧档时看到顾九针的名字,才将两件事连起来。
而陛下,似乎早就知道。
“提举,”老书吏的声音打断思绪,“卷七裱好了,请您过目。”
多宝回身,接过最后一册。
这册裱的是物证:血梅的拓样、金屑的显微图、鱼肠剑与伤口的比对图、影壁骨粉的验状……每一页都绘得精细,旁注小楷工整如刻。
翻到末页,是多宝的初审结案呈文。
文是他亲笔,列举庆王十二大罪,每条罪下附证物编号,对应裱册页码。末尾留白,待陛下朱批。
多宝提起笔,想在留白处先写几句摘要,却忽然喉头一甜。
“咳……”
他捂住嘴,指缝渗出血丝。
“提举!”老书吏惊呼。
多宝摆手示意无妨,但咳嗽止不住,越咳越烈,最后一口血喷在呈文纸上。鲜血在楮皮纸上洇开,染红了“庆王通敌”四字。
他撑住案沿,喘息。
三年了,这旧伤还是没好。净身那日失血过多,又挨了冻,落下病根,每逢劳累或激动,便会咳血。陛下赐过许多药,太医院院使亲自调理,却总断不了根。
“去……拿张新纸。”他哑声说。
老书吏慌忙去取,多宝却盯着那页血染的呈文。
血在纸上是暗红的,沿着纸纤维蔓延,形成诡艳的花纹。那四个字浸在血里,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忽然不想换了。
“就这页。”他说,“继续裱。”
书吏们面面相觑,但不敢违逆,只得小心将这页血染的纸托裱、压平、装册。血渍干后变成暗褐色,像一朵凋零的梅,正好印在“庆王通敌”的“通”字上。
最后一册完成时,值房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多宝听得出——那是陛下的脚步。三年来,他在无数个深夜听过这脚步声,从最初的警惕,到如今的熟悉。
门被推开。
没有通传,没有随侍,赵泓独自一人站在门外。
他换了常服,月白道袍外罩玄色鹤氅,发髻松挽,竟有几分名士风流的模样。但手中提的东西却突兀——一把紫铜“汤瓶”,瓶身錾刻缠枝莲纹,壶嘴冒着丝丝白汽。
“陛下。”多宝欲跪。
“免了。”赵泓走进来,目光扫过满案裱册,最后落在那页血染的呈文上。
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将汤瓶放在案上,解下鹤氅。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没有自己披,而是走到多宝身后,将鹤氅披在了多宝肩上。
氅还带着体温,内衬是柔软的银狐皮,裹住多宝冰凉的身体。但多宝随即察觉不对——内衬的触感很奇怪,不是平整的皮草,而是凹凸不平,像缝了什么东西。
赵泓系好系带,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多宝领口,指尖触到内衬里的硬物。
“摸摸看。”他在多宝耳边说。
多宝伸手入怀,摸到内衬里缝着的一片片……纸。
他扯出一角,就着烛光看。
是奏章碎片。熟悉的台阁体,熟悉的朱批痕迹,内容全是参劾他的——
“阉宦干政,罪当诛……”
“皇城司僭越,请裁撤……”
“多宝酷吏,请下狱……”
零零碎碎,有十几本。都被剪成碎片,缝进了鹤氅内衬。
“这些是今日朝会后,御史台、中书省、枢密院递上来的折子。”赵泓的声音很平静,“参你专权跋扈,刑讯逼供,构陷亲王,请朕将你下诏狱,凌迟。”
多宝指尖冰凉。
赵泓却笑了,手指抚过他脸颊:“朕把这些折子剪了,缝进氅衣,给你暖身子。”他凑得更近,气息拂过多宝耳廓,“你说,值不值?”
多宝喉结滚动。
他想说“陛下不该”,想说“此非明君所为”,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暖。”
赵泓大笑。
那笑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朗,震得烛火摇曳。书吏们早已伏地不敢抬头,值房里只有陛下的笑声,和多宝压抑的咳嗽声。
笑罢,赵泓走到案前,拿起那页血染的呈文。
“这是你的血?”他问。
“是。”
赵泓伸出食指,蘸了蘸案上砚台里未干的朱砂墨,又拉过多宝的手,指尖在他唇上伤口一掠——沾了新鲜的血。
然后,他将朱砂与血混在一起,在呈文空白处,画了一个圈。
朱砂艳红,血暗红,两色交融,在纸上漾开,将“庆王通敌”四字圈在其中。
“你的血,”赵泓轻声说,“比朱批更艳。”
多宝看着他手指上的红。
那是自己的血,混着天子的朱砂,成了这案卷上最刺目的印记。
“陛下,”他低声问,“顾九针石上刻的字……”
“朕知道。”赵泓打断他,“‘土覆赵’。三年前朕就知道。”
多宝抬眸。
“那为何……”
“为何留到现在?”赵泓放下呈文,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月色,“因为那行字,是朕让顾九针刻的。”
多宝浑身一僵。
“什么?”
赵泓转身,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界处,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
“三年前,庆王找顾九针修影壁,朕买通了顾九针的徒弟,让他师父在石上刻那行字。庆王发现后杀人灭口,朕早料到了。”他走到多宝面前,手指抬起他下巴,“朕要的,就是这行字留在那里,成为庆王心里的一根刺。他不敢凿,不敢毁,只能日日夜夜看着,想着‘土覆赵’……想着有朝一日,这江山会覆在他脚下。”
多宝呼吸微窒。
所以郑彪必须死。因为他知道这行字的来历,知道是陛下在背后操纵。
所以陛下要灭口。
“那顾九针……”多宝声音发涩。
“该死。”赵泓的声音冷下来,“他收了朕的钱,却也收了庆王的钱。他想两边讨好,最后……两边都容不下他。”
多宝闭眼。
他想起诏狱里郑彪死前的惨状,想起周谨那只在墨汁中融化的手,想起小顺子手中那壶沸腾的鱼鳔胶。
这局棋,陛下三年前就开始下了。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他多宝,包括顾九针,包括今夜死在诏狱的郑彪。
而他,竟以为自己是执棋人之一。
“多宝。”赵泓唤他。
多宝睁眼。
赵泓已走到案边,提起那只汤瓶,倒了一杯茶。茶色澄碧,香气清雅,是上好的龙凤团茶。
“尝尝。”他将茶杯递过来,“朕亲手煎的。”
多宝接过,指尖触到杯壁,温热。他抿了一口,茶香在口中化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他看向赵泓。
“茶里……”
“加了血竭。”赵泓微笑,“治你咳血的旧伤。太医院那帮庸医,只会开温补的方子,治标不治本。血竭化瘀生新,虽然性烈,但对你症。”
多宝握着茶杯,掌心传来暖意。
这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心口那股常年不散的寒意,似乎都淡了些。
“谢陛下。”
赵泓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喝。
烛光下,多宝的脸色依旧苍白,唇上那道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他低头饮茶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整个人单薄得像是随时会碎。
但赵泓知道,这人碎不了。
三年前,他亲手从净身房的秽物堆里捡出多宝时,这人浑身是血,只剩一口气。太医院都说救不活了,赵泓却偏要救。他守了三天三夜,灌参汤、施针、用内力续命,硬是把人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为什么?
或许因为,他在多宝眼中看到了某种东西——和他自己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狠,一种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决绝。
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刀。
“庆王案了结后,”赵泓忽然说,“朕要你办另一件事。”
多宝放下茶杯:“请陛下吩咐。”
“查西夏使臣之死。”赵泓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西夏与宋的边境,“庆王虽死,但他与西夏的线没断。那个接头人耶律阿突,还活着。朕要你顺着这条线,把西夏埋在汴京的钉子,一颗颗拔出来。”
多宝沉默片刻。
“陛下,此事该由枢密院或边军细作去办,臣是内臣,插手边事,恐惹非议。”
“非议?”赵泓回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多宝,你以为朕剪了那些参你的折子,是为了什么?”
他走回多宝面前,手指抚过鹤氅内衬那些碎纸片。
“朕要的,就是你惹非议。你惹得越多,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跳得越欢。等他们全跳出来了……”赵泓笑了,那笑容冰冷如刀,“朕才好一网打尽。”
多宝明白了。
他还是棋子,是诱饵,是陛下扔进浑水里的那块石头。
“臣,遵旨。”
赵泓满意地点头,又倒了一杯茶,自己喝了。烛光下,他喉结滚动,侧脸线条利落如刻。
“还有,”他放下茶杯,“从明日起,你去文德殿当值。”
多宝一怔。
文德殿是天子日常理政之所,能在那里当值的,要么是翰林学士,要么是枢密重臣。他一个内臣,去那里……
“朕要所有人看见你。”赵泓说,“看见你站在朕身侧,看见你唇上的伤,看见朕赐你的鹤氅。让他们猜,让他们怕,让他们夜不能寐。”
他伸手,指尖轻触多宝唇上的伤口。
“这道伤,是朕给你盖的印。从今往后,你是朕的人,生是,死也是。”
多宝垂眸:“臣本就是陛下的人。”
“不一样。”赵泓摇头,“从前你是朕的刀,现在……”他顿了顿,“你是朕的影子。刀会锈,影子不会。朕在,你就在。”
他说完,转身往外走。
到门口时,又停住。
“对了,”他没回头,“那件鹤氅,好生穿着。里面每一片碎纸,都是一个想害你的人。穿着它,记住他们。”
门开了又关。
值房里静下来,只剩下多宝一人,和满案未收拾的裱册。
他低头,看着身上这件鹤氅。银狐皮柔软温暖,内衬里那些碎纸硌着胸口,像无数根刺。
烛台上,那支特制的宫烛燃到尽头,烛芯忽然爆出一声“噼啪”。
赵泓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像不像庆王府柴房那些私甲被烧的声音?”
多宝抬眼,看向窗外。
天色微明,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他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