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之火在垂拱殿内肆虐,幽蓝色的火焰冰冷刺骨,将叛军阻隔在外。那诡异的火光在殿内跳跃,投下扭曲变幻的影子,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幽冥地府。火焰发出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的冰霜。
赵泓趁机抱起臻多宝,踉跄着退到一处倾倒的屏风之后。这是一面紫檀木雕花屏风,上面精雕细琢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原本陈列在御座旁彰显皇家威仪,此刻斜倒在地,恰好形成一个狭小的藏身之所。屏风上的凤凰图案沾染了血迹,显得格外凄艳。
他将臻多宝轻轻放在地上,背靠着屏风。臻多宝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眼神依然清明,紧紧盯着赵泓身上的伤口,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别动,我帮你处理伤口。赵泓喘息着说道,声音因疼痛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咬紧牙关,伸手握住插在背上的一支箭杆。那箭矢入肉极深,随着他的动作,鲜血汩汩涌出,在已经浸透的战袍上又添了一层暗红。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将箭杆折断,只留箭簇埋在肉中。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滚落,与血水混合在一起,在下颌汇成一条细细的红线。
赵兄...臻多宝虚弱地唤道,眼中满是痛楚,伸出手想要阻止,却又无力地垂下。
赵泓勉强笑了笑,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无妨...习惯了...沙场上...比这严重的伤...也受过...
他又接连折断另外两支箭杆,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他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只有紧绷的肌肉和额角的青筋暴露了他的痛苦。断箭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短暂的宁静中格外刺耳。
臻多宝用颤抖的、染血的手,试图为他按压其他流血不止的伤口。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赵泓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不由得一颤。那温度的对比如此鲜明,仿佛生与死的界限。
是我连累了你...臻多宝低声道,声音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恨,若不是我执意要揭发周谨...你也不会...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他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赵泓猛地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那双总是坚毅如磐石的眼眸此刻柔软得令人心碎:是我心甘情愿。
简单的五个字,却重若千钧。在这生死关头,所有的掩饰与顾虑都已不再重要,只剩下最真实的情感。他握紧臻多宝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指骨,却又在意识到之后稍稍放松,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背。
臻多宝的眼中泛起泪光,他反握住赵泓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若死了,我独活何益?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击在赵泓心上。他看着臻多宝苍白而坚定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有痛楚,有温暖,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这句话太过沉重,太过决绝,让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傻瓜...他轻声道,伸手擦去臻多宝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我们都不会死。
屏风之外,幽冥之火仍在燃烧,叛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两个浑身是血的人相对而坐,手握着手,眼中只有彼此。幽冥之火的幽蓝光芒透过屏风的缝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他们此刻的命运。
赵泓凝视着臻多宝,这个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他想起他们初识时的情景,那个在金明池畔品鉴瓷器的青衫御史,那个在朝堂上仗义执言的铮臣,那个不惜折寿十年也要保护他的挚友...往日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定格在此刻这张苍白却坚定的面容上。
多宝,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等这一切结束,我们离开京城吧。
臻多宝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轻轻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没有多余的言语,但所有的承诺与誓言,都已在这简单的对话中完成。这一刻,什么朝堂权谋,什么江山社稷,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人。
赵泓从怀中取出那枚天青釉瓷片,瓷片上沾满了血迹,但那天青的釉色依然温润如故。他将瓷片放在臻多宝手中,轻声道:瓷片虽碎,青韵犹存。无论经历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臻多宝握紧瓷片,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这个总是以刚直面目示人的御史,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赵泓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不顾身上的伤痛。他能感觉到臻多宝冰凉的泪水浸透了自己的衣衫,那温度比幽冥之火更让他心痛。他轻拍着臻多宝的背,如同安抚受惊的孩童。
别哭,他低声安慰,我们都会好好的。
臻多宝在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赵兄,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赵泓明白他的意思。他轻轻擦去臻多宝脸上的泪水,目光温柔而坚定:我知道。
这一刻,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他们彼此相望,眼中只有对方的身影。幽冥之火的幽蓝光芒在他们周围舞动,仿佛在为这段超越生死的情谊作证。
屏风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幽冥之火也开始减弱。副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指挥使!叛乱已平!您在哪里?
赵泓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在这里。
副将闻声赶来,看到两人的状况,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指挥使,臻御史,你们的伤...
无妨,赵泓摆手,声音依然沉稳,陛下和太后可安好?
陛下和太后安然无恙,已经移驾福宁殿。副将回道,太医马上就到。
赵泓点头,转身扶起臻多宝。两人的手依然紧紧相握,仿佛永远不愿分开。他们互相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出屏风的遮蔽。
太医匆匆赶来,为两人处理伤口。赵泓的伤势虽重,但多为皮肉伤,没有伤及要害。而臻多宝则因禁术反噬,精气耗损严重,需要长期调养。
在太医为赵泓包扎伤口时,臻多宝一直守在一旁,目光紧紧跟随着太医的每一个动作。每当赵泓因疼痛而皱眉,他的心就跟着一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件已经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官袍。
赵泓察觉到了他的担忧,强笑道:别担心,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臻多宝却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愧疚,有痛惜,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情。
包扎完毕,太医嘱咐道:指挥使的伤口较深,需好生休养,切忌剧烈运动。臻御史精气耗损,需静心调养,切不可再劳心劳力。
赵泓点头:有劳太医。
太医离去后,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幽冥之火已经彻底熄灭,但那股寒意仍未散去。夕阳的余晖从殿门的缝隙中透入,为满地狼藉镀上了一层金色。断箭、残兵、血迹,构成了一幅凄惨的画面。
赵泓看着臻多宝,轻声道:我们走吧。
臻多宝点头,任由他搀扶着自己,缓缓向殿外走去。他们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踏在血泊中,发出黏腻的声响。
殿外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叛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些被幽冥之火冻成了冰雕,有些则被援兵斩杀。鲜血染红了青石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幸存的禁军正在清理战场,看到他们出来,纷纷行礼致敬。
臻多宝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些死去的人,有些曾是朝中同僚,有些是禁军将士,如今却成了权力的牺牲品。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面曾经庇护过他们的屏风上,紫檀木的材质在夕照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后悔吗?赵泓忽然问道。
臻多宝摇头,目光坚定: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赵泓握紧他的手: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他们来到福宁殿外,请求觐见。内侍通报后,很快便引他们入内。
皇帝和太后端坐殿中,面色凝重。见他们进来,皇帝急忙起身:二位爱卿伤势如何?
赵泓和臻多宝欲行礼,被皇帝制止:免礼,快坐下说话。
两人谢恩后坐下。太后关切地问道:臻御史,听闻你为救赵爱卿,施展了禁忌之术,身体可还撑得住?
臻多宝恭敬回道:谢太后关心,臣无妨。
皇帝叹息一声:今日若非二位爱卿,大周江山恐怕就要易主了。你们立下如此大功,朕不知该如何封赏才好。
赵泓与臻多宝对视一眼,双双跪地:臣等不敢求赏,只求陛下准臣等辞官归隐。
皇帝一怔:这是为何?你们立下大功,正当重用之时,为何要辞官?
赵泓抬头,目光坚定:陛下,经此一事,臣已看透朝堂险恶。臣一介武夫,只愿与知己寄情山水,过些平静日子。
臻多宝也道:臣才疏学浅,不堪大用。且今日施展禁术,折损寿元,恐难再为朝廷效力。请陛下成全。
皇帝还要再劝,太后却开口道:皇帝,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她看向赵泓和臻多宝,目光深邃:你们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如今求去,哀家虽不舍,但也理解。只是,你们要记住,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心系天下。
臣等谨记。两人齐声道。
皇帝见太后已经同意,只得叹息道:既然如此,朕准了。你们何时离京?
赵泓回道:待伤势稍愈,便即离京。
皇帝点头:朕会命人为你们准备车马盘缠。他日若改变主意,随时可回朝中。
谢陛下。
退出福宁殿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边只余一抹残红。宫灯初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夜风拂过,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他们心头的沉重。
回到太医局,赵泓坚持要先为臻多宝换药。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臻多宝的衣衫,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那些因禁术反噬而出现的青紫色痕迹依然清晰可见,如同烙印般刻在肌肤上,诉说着那段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
赵泓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痕迹,眼中满是痛惜:还疼吗?
臻多宝摇头:已经不疼了。
赵泓却不信,他知道禁术反噬的痛苦远超寻常伤痛。他取来药膏,仔细地为臻多宝涂抹。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药膏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与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形成诡异的对比。
臻多宝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道:赵兄,那日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赵泓手中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什么话?
等这一切结束,我们离开京城。臻多宝轻声道,这话,可还作数?
赵泓笑了,笑容温暖而真实:自然作数。待你伤势好些,我们就走。去江南,看烟雨朦胧;去塞北,观大漠孤烟。从此不问朝堂事,只做自在人。
臻多宝也笑了,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芒: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泓的伤势渐渐好转,已能自如活动。而臻多宝因禁术反噬,恢复得较慢,但气色也一日好过一日。赵泓每日为他熬药喂食,无微不至。太医局的院子里种着几株梨树,此时正值花期,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洒在青石板上,为这个充满药香的地方添了几分诗意。
赵泓亲自打理离京的各项事宜,购置马车,准备行装。他特意选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车内铺了厚厚的软垫,以免颠簸加重臻多宝的伤势。他还细心准备了各种药材和日常用品,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到妥帖。
这日,赵泓从市集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裹。他走到臻多宝床前,笑道:猜猜我买了什么?
臻多宝摇头:猜不到。
赵泓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青瓷茶具。那茶具釉色温润,造型典雅,与当年他们在金明池畔品鉴的汝窑天青釉洗有几分神似。在阳光下,瓷胎透着淡淡的青光,如同雨过天晴的天空。
这是...臻多宝有些惊讶。
既然要寄情山水,自然少不了品茗论道。赵泓笑道,等我们安顿下来,我日日为你点茶。
臻多宝接过一只茶盏,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釉面,眼中泛起泪光:赵兄...
赵泓握住他的手:什么都别说,我明白。
离京的日子终于到了。天空飘着细雨,如同他们来时一样。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京城,向着南方而去。车轮碾过湿漉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马车内,赵泓和臻多宝并肩而坐。赵泓取出那套青瓷茶具,为臻多宝点了一盏茶。茶香袅袅,在车内弥漫开来,暂时掩盖了药材的气味。
尝尝看,赵泓将茶盏递到臻多宝手中,虽然比不上你的手艺,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臻多宝接过茶盏,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清香,流入喉中,暖入心底。
很好。他微笑道。
赵泓也为自己点了一盏茶,两人对坐品茗,仿佛回到了初识时的时光。茶香氤氲中,他们相视而笑,所有的苦难与伤痛,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云烟。
马车渐行渐远,京城的轮廓在雨幕中渐渐模糊。那些权谋与厮杀,那些荣耀与屈辱,都成了过往。前方是未知的旅途,但有彼此相伴,便无所畏惧。
臻多宝轻轻靠在赵泓肩上,闭目养神。赵泓为他披上外衣,动作轻柔。雨声敲打着车顶,奏出一曲安宁的乐章。
赵兄,臻多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那日在屏风后,我说的话,字字出自真心。
赵泓的手一顿,随即更加轻柔地为他整理衣襟:我知道。
那你呢?臻多宝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的话,可也出自真心?
赵泓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郑重地点头:字字真心,此生不渝。
臻多宝笑了,那笑容如同雨过天晴,明媚而温暖。他重新靠回赵泓肩上,轻声道:那就好。
马车外,雨声淅沥;马车内,茶香袅袅。两颗心紧紧相依,从此再无分离。
许多年后,当有人问起他们之间的关系,赵泓总是看着身旁的臻多宝,微笑道:
他是我的知己,是我的挚友,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而臻多宝则会补充道:他是我的归处,是我的心安,是我此生最珍贵的相遇。
茶会冷,但心永远沸腾。情会老,但爱历久弥新。那面沾染血迹的紫檀木屏风,那些在幽冥之火中凝固的瞬间,都成为了他们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见证着这段超越生死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