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局内药香氤氲,却掩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赵泓守在病榻前,已经三日三夜未曾合眼。臻多宝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胸口微不可见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成一幅凄凉的画卷。
“指挥使,您去歇歇吧。”副将低声劝道,声音里满是担忧,“这里有我们守着。”
赵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臻多宝苍白的面容。那日从城南废窑将他救回后,太医们都说无力回天,脉象已如游丝,五脏六腑皆被剧毒侵蚀。但他不信。他不能信。
“多宝,坚持住。”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天青釉瓷片,“你说过,天地有清朗,人心有公道。这世间的公道,还没有讨回来,你怎么能走?”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亲兵匆匆入内,甲胄上还带着夜露:“指挥使,宫里有旨,召您即刻入宫。”
赵泓皱眉,心中警铃大作:“何事?”
“说是...荣王殿下回宫了,正在垂拱殿面圣。”
赵泓猛地站起,眼中寒光一闪。荣王竟然敢回宫?这其中必有蹊跷。他想起那日在废窑中臻多宝临昏迷前的警告——朝中还有他们的人。
他看了一眼病榻上的臻多宝,沉声吩咐:“加派人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太医局。若有异动,立即发信号。”
“是!”
赵泓系好佩刀,大步向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静静躺在病榻上的身影,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夜风吹动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死神的低语。
垂拱殿内,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荣王赵烜跪在御阶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与往日那个风流倜傥的亲王判若两人。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如铁。太后并未临朝,但御座旁的那道珠帘依然悬挂着,象征着她的存在。
郭谦、杜敏等大臣分列两侧,个个神情肃穆,眼神中却藏着难以察觉的算计。
赵泓入殿行礼,目光如刀般扫过荣王,心中疑窦丛生。这位本该仓皇逃命的亲王,为何敢在这个时候回宫?是走投无路,还是另有图谋?
“赵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荣王方才回宫,说是有要事禀报。”
荣王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声音嘶哑:“皇兄,臣弟冤枉啊!那些所谓的谋反证据,都是臻多宝伪造的!他勾结北辽,意图搅乱朝纲,陷害忠良!”
赵泓握紧了拳,强压怒火:“殿下何出此言?”
荣王转向赵泓,眼神怨毒如蛇:“赵指挥使,你与臻多宝过从甚密,莫非也参与其中?”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百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郭谦立即出列,义正词严:“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若殿前司指挥使与御史勾结,伪造证据,陷害亲王,实乃滔天大罪!”
杜敏也附和道,语气痛心疾首:“臣早就觉得可疑,臻多宝一个七品御史,如何能获得如此多的所谓?必是有人暗中相助!”
赵泓冷笑,声音在殿中回荡:“诸位大人倒是推得干净。荣王府中搜出的龙袍玉玺,难道也是伪造的不成?”
荣王急忙道,额上渗出冷汗:“那是有人栽赃陷害!本王离京这些时日,就是去查证此事!现已查明,一切都是臻多宝所为!”
“证据呢?”赵泓逼问,步步紧逼。
荣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手微微发抖:“这是臻多宝与北辽往来的密信,上面清楚地写着他们的计划!”
内侍接过信,呈递御前。皇帝浏览后,脸色越发难看,手指紧紧攥着信纸。
“赵爱卿,”皇帝的声音冰冷如霜,“你可知道此事?”
赵泓跪拜,脊背挺直:“陛下明鉴,臻御史为官清正,绝不会通敌叛国。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清正?”荣王冷笑,声音尖利,“他昨日在朝堂上中毒,分明是苦肉计!为的就是陷害本王与诸位大人!”
赵泓猛地抬头,眼中杀机毕露:“殿下此言,是要置臻御史于死地?”
“他本就该死!”荣王厉声道,面目狰狞,“一个构陷亲王的逆臣,死不足惜!”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一名太监匆匆入殿,声音颤抖:“陛下,臻...臻御史求见。”
满殿皆惊。
赵泓猛地转身,只见臻多宝在两个太医的搀扶下,缓缓走入殿中。他脸色苍白如纸,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如寒夜中的孤星。
“你...”赵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如刀绞。
臻多宝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艰难地跪下行礼,声音虚弱却清晰:“臣...臻多宝...参见陛下。”
皇帝也吃了一惊,身子前倾:“臻爱卿,你身体未愈,何以入宫?”
臻多宝抬头,目光如炬扫过荣王和郭谦等人:“臣听闻...荣王殿下回宫,特来...对质。”
荣王面色大变,踉跄后退:“你...你怎么可能...”
“殿下是奇怪,臣为何还活着?”臻多宝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或许是...天意不容奸佞。”
郭谦立即道,语气急切:“陛下!臻多宝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请陛下立即下旨,将其正法!”
臻多宝不理会他,直视皇帝,目光坚定:“陛下,臣今日来,是要呈上最后一份证据。”
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账簿,手微微颤抖:“这是荣王与北辽交易的账目,上面详细记载了每一笔银钱的往来,以及...参与此事的各位大人的分红。”
账簿被呈上御前,皇帝翻阅着,手开始发抖,面色由青转白。
“这...这都是真的?”皇帝的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
臻多宝点头,每一下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臣以性命担保。此外,臣还有人证。”他转向殿外,声音提高,“带进来。”
两名殿前司士兵押着一个被捆绑的人走入殿中。那人衣衫华贵,却满面惊恐,浑身发抖。
“北辽使者耶律宏!”有大臣认出了来人,失声惊呼。
臻多宝道,声音虽然虚弱却掷地有声:“耶律宏大人可以证明,与北辽往来的,究竟是臣,还是荣王殿下。”
耶律宏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陛下饶命!一切都是荣王指使!他答应事成之后,割让河北五州...”
“胡说!”荣王暴跳如雷,目眦欲裂,“分明是你与臻多宝勾结!”
耶律宏急忙道,语气急切:“我有证据!荣王与我的每一封书信,我都留着副本,就藏在驿馆的暗格中!”
皇帝猛地站起,面色铁青,龙袍袖口无风自动:“好...好个荣王!好个诸位爱卿!”
郭谦等人见事情败露,纷纷跪地求饶,哭声震天。
荣王眼见大势已去,突然狂笑,状若疯癫:“皇兄啊皇兄,你以为我就没有后手吗?”他猛地撕开外袍,露出绑在身上的火药,“今日,咱们就同归于尽!”
殿内顿时大乱。侍卫们急忙护住皇帝,百官惊慌失措,四处奔逃。
赵泓第一时间冲向臻多宝,将他护在身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荣王手腕。荣王惨叫一声,火药掉在地上。
珠帘后,太后缓缓放下手中的弓弩,声音冰冷如刀:“逆子,还不伏法?”
原来太后早已暗中布置,就等荣王自投罗网。
荣王被侍卫制服,押了下去。郭谦等人也纷纷被拿下,哭喊求饶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惊魂未定,在龙椅上喘息良久,才看向臻多宝,语气复杂:“臻爱卿,你...你为大周立下大功。”
臻多宝虚弱地笑了笑,还想说什么,却突然一阵剧烈咳嗽,鲜血从口中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毯。
“多宝!”赵泓急忙扶住他,心如刀割。
太医上前诊脉,面色凝重:“陛下,臻御史毒性复发,恐怕...”
皇帝急道,站起身:“无论如何,一定要救他!”
赵泓抱起臻多宝,正要送往太医局,皇帝却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赵爱卿,你与臻御史,究竟是何关系?”
赵泓脚步一顿,感受到怀中人轻微的颤抖。
皇帝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两人:“你为他解甲裹伤,为他日夜守护,如今又为他擅离职守。卿欲反耶?”
这声质问如惊雷般响彻大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赵泓的回答。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声音。
赵泓在跪下叩首前,先将臻多宝更稳妥地护在臂弯中,确保他不会受到丝毫颠簸。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皇帝的眼睛。
他抬头,目光平静而坚定,声音在殿中回荡:
“臣反天,反命,不反他。”
话语落下,赵泓感到臂弯中臻多宝的身体剧烈一震。这是赵泓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如此毫无保留地表明臻多宝于他的特殊性。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回答震惊了。几个老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时,一个幸存的魏党成员趁机发难,厉声呵斥:“陛下!殿前司帅臣与御史勾结,御前失仪,形同谋逆!”
其他几个魏党余孽也纷纷附和,声音此起彼伏:
“赵泓此言大逆不道!”
“请陛下立即将其拿下!”
皇帝面色阴沉,目光在赵泓和臻多宝之间来回扫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
赵泓跪得笔直,没有丝毫畏惧。他知道,这一刻将决定他们的生死。他感受着怀中人微弱的呼吸,心中反而异常平静。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情绪:“赵爱卿,你可知你刚才的话,足以治你死罪?”
“臣知道。”赵泓声音平静如水,“但臣不悔。”
皇帝又看向臻多宝,目光复杂:“臻爱卿,你呢?”
臻多宝在赵泓怀中艰难抬头,声音微弱却坚定,每一个字都用尽力气:“臣...亦不悔。”
珠帘后,太后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感慨:“皇帝,今日若非赵指挥使与臻御史,大周江山恐怕已经易主。有些事,不必追究太深。”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殿内众臣,终于叹了口气:“罢了。赵爱卿,即刻送臻御史去太医局救治。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谢陛下!”赵泓叩首,抱起臻多宝快步向外走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有震惊,有不解,也有几分莫名的羡慕。
在他们身后,皇帝的目光复杂难明,久久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走出垂拱殿,夜风扑面,带着初春的寒意。臻多宝在赵泓怀中轻声问,气息微弱:“值得吗?”
赵泓低头看他,目光温柔如水:“为你,什么都值得。”
臻多宝虚弱地笑了,伸手轻轻碰了碰赵泓胸前的瓷片:“天地清朗...”
“人心公道。”赵泓接完下半句,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宫道漫长,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但这一次,他们并肩同行,再无畏惧。
太医局内,灯火通明如昼。太医们全力救治,赵泓守在外面,寸步不离。夜渐深,宫墙外传来更鼓声,一声声敲在心上。
天亮时分,太医终于出来,面色疲惫:“指挥使,臻御史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但毒性已深入骨髓,恐怕...时日无多。”
赵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我能进去看他吗?”
“可以,但不要打扰他休息。”
赵泓轻轻走入内室。臻多宝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但呼吸平稳了许多。晨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臻多宝冰凉的手。
“多宝,你听到了吗?太医说你暂时没事了。”他低声说,声音轻柔如羽,“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沙。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天地清朗吗?”
臻多宝的眼睫微微颤动,似乎听到了他的话。
赵泓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无限向往:“我们可以去西湖泛舟,去泰山观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再也不必理会朝堂纷争,只做我们自己...”
他说着说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泪水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热如血。
“指挥使。”副将在门外轻声唤道。
赵泓擦去眼泪,恢复平静:“何事?”
“太后懿旨,召您入宫。”
赵泓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臻多宝,为他掖好被角,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转身离去。
福宁殿内,太后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梨花。春风拂过,花瓣如雪纷飞。
“臣赵泓,参见太后。”
太后转身,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赵爱卿,你可知哀家为何召你前来?”
“臣不知。”
太后缓缓道,语气意味深长:“今日在朝堂上,你的那番话,可谓大逆不道。”
赵泓跪拜,额头触地:“臣知罪。”
“但哀家欣赏你的坦诚。”太后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带着几分感慨,“在这深宫之中,真心最为难得。”
她起身,走到赵泓面前,裙裾曳地:“臻御史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你有什么打算?”
赵泓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臣...不知。”
太后叹息,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情:“皇帝虽然不再追究,但经此一事,你们在朝中已无立足之地。待臻御史身体稍好,你们就离开京城吧。”
赵泓震惊,难以置信:“太后...”
“这是哀家能给你们的最大恩典。”太后转身,望向窗外纷飞的梨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天地广阔,总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赵泓深深叩首,声音哽咽:“谢太后恩典!”
当他回到太医局时,臻多宝已经醒来,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
“太后召你何事?”他轻声问,声音依然虚弱。
赵泓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眼中带着释然的笑意:“太后准许我们离开京城。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走。”
臻多宝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有惊喜,有担忧,还有几分不舍:“你真的愿意放弃一切?”
“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一切。”赵泓微笑,从怀中取出那枚天青釉瓷片,放在臻多宝手中,“你看,它还在。”
臻多宝摩挲着瓷片,眼中泛起泪光:“赵兄,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你。”
“我也是。”赵泓轻声说,将他拥入怀中。
窗外,梨花如雪,纷纷扬扬。春深似海,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一辆马车悄然驶出京城。晨雾未散,城楼在雾中若隐若现。
赵泓驾着车,臻多宝靠在车内,面色依然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春风拂过车帘,带来远方的气息。
“我们要去哪里?”臻多宝问,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江南。”赵泓回头笑道,眼中满是温柔,“你不是一直想看看真正的江南烟雨吗?”
臻多宝也笑了,笑容如春风拂面:“好。”
马车渐行渐远,京城的轮廓在身后慢慢模糊,最终消失在晨雾中。
臻多宝轻轻咳嗽几声,从怀中取出那枚天青釉瓷片。瓷片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如同他们历经磨难却依然纯净的感情。
“赵兄,”他轻声说,目光深远,“若我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赵泓的手微微一颤,但没有回头,声音坚定:“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
臻多宝笑了笑,没有争辩。他将瓷片贴在心口,感受着那份温暖的触感。
前方,官道蜿蜒,通向未知的远方。路旁的野花在春风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天地广阔,前路漫长。但有彼此在身边,便是人间最好的时光。
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很快就被春风吹散。
而在京城,垂拱殿内的权力游戏仍在继续。只是少了一个敢于直言的御史,和一个为情所困的指挥使。
但他们的故事,却成了朝野上下秘而不宣的传说。每当夜深人静,总有人在酒肆茶楼低声讲述着那个殿前司指挥使与御史的故事,讲述着那句惊世骇俗的“臣不反他”。
而那枚天青釉瓷片,在往后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他们,走过千山万水,看尽人间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