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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在仲春时节即将结束的时候,向京城及其周边地区的百姓们开放三天。这不仅是皇帝与民众共同欢乐的盛大庆典,更是一幅展现大宋繁荣昌盛的生动画卷。然而,在这其中,最为核心、最为奢华、最为波谲云诡的部分,当属这皇家御苑之内,仅限皇亲国戚、权贵大臣以及近身侍从们参加的皇家御宴。

臻多宝,他静静地站在光禄寺临时设置在水殿旁边的膳房走廊下,微微躬身,宛如一株依附在华丽大厦梁柱上的安静水草。然而,就在他低垂的眼睑之下,那双眼睛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一般,又仿佛是贪婪的蠹鱼,默默地、高效地扫视着眼前这片极致的浮华景象,将所有的信息都一一分类,并深深地镌刻在他那堪称“活档案”的脑海深处。

视觉的盛宴是铺天盖地、不容置喙的。金明池阔约数里,碧波如顷,此时被无数宫灯、彩烛、琉璃盏、乃至漂浮于水面的莲花灯映照得恍若白昼,水光潋滟,灯影摇曳,几乎要灼伤久视的眼眸。

水面之上,九曲回廊如玉带般连接着大小水殿,殿顶覆以耀目的琉璃瓦,在跳跃的灯火下流淌着金翠交织的粘稠光泽,仿佛熔化的黄金与翡翠。池岸四周,虽植满奇花异草,桃、杏、梨、李正值花期,云蒸霞蔚,一片天然锦绣,但那草木的清新馥郁,早已被更浓烈、更霸道的人间烟火气所覆盖——那是烤肉的焦香、美酒的醇烈、名贵香料的氤氲,以及无数绫罗绸缎熏染后混合在一起的,属于权力与财富的独特气息。

水中央,巨大的龙舟彩舫静卧,船楼高耸,雕梁画栋,旌旗招展,仿佛一座移动的、炫耀着帝国气派的宫阙。更有那为“水秋千”之戏而设的巨型秋千架,如同巨人的骨骼,悍然矗立于波涛之上,绳索上缠绕着的锦缎彩绸,在带着水汽的夜风中猎猎飘荡,像招魂的幡,又似诱惑的旗。

听觉的洪流如汹涌澎湃的大海一般,喧嚣鼎沸且层次分明。丝竹管弦之声,宛如天籁之音,从池上那五彩斑斓的乐坊画舫中袅袅飘来。琵琶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洞箫的音色则幽深呜咽,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箜篌的乐音空灵澄澈,令人心旷神怡;羯鼓的节奏激昂热烈,如战鼓擂动,振奋人心。这些乐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精心编排的太平华章,仿佛在努力为这场盛宴定下高雅的基调。

然而,这人为的雅乐之上,却顽固地覆盖着鼎沸的人声。官员们相互揖让时,那程式化的寒暄与笑声,虽然礼貌却略显生硬;命妇们环佩叮当间,刻意压低的私语与轻笑,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侍从宦官们穿梭不息,他们训练有素的轻微脚步声,虽然轻盈却也透露出一丝忙碌;而在更远处,百姓围观区域传来的声音,如同闷雷般滚动,那是欢呼与惊叹,是对这场盛宴的期待和赞叹。

当水秋千上的艺伎,借着秋千荡至最高点,如离弦之箭般脱身而出,在空中做出惊险绝伦的翻腾姿态,最终像一尾银鱼般轻盈扎入碧波,激起雪白浪花时,那远处的欢呼声便骤然拔高,如同钱塘江潮,汹涌地拍打着御苑的围墙,也隐隐地、持续地敲打着宴席间每一个看似沉醉实则警醒的灵魂。

嗅觉的迷宫是复杂交织、暗藏玄机的。花香是若有若无的底调,酒香是挥之不去的主调,混合着各式名贵香料——龙涎的深邃、沉檀的宁谧、瑞脑的清冽——从贵人宽大的衣袖间、从角落鎏金熏笼与悬空香球中持续弥漫开来,试图构筑一个奢华的嗅觉屏障。但臻多宝的鼻子,经过光禄寺三年历练,早已能像老饕分辨五味般,清晰地从中剥离并识别出御厨里正烹制的每一道珍馐的独特气味:炙烤鹿脊外焦里嫩时渗出的油脂焦香,炮石肚以繁复工艺炖煮后释放出的浓郁胶质香气,羊头签那经过精细刀工与调味后呈现的鲜腴,还有那即将作为主菜呈上的“蟹酿橙”,那橙皮经过蒸制后微微发苦的清新与剔净蟹肉后纯粹的甘甜,在热气作用下融合成的、令人食指大动的独特气息,正如同无形的先锋,从膳房深处悄然逸出,预告着高潮的来临。

他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针,越过这所有的喧嚣与浮华,精准地落在水殿那高高在上的主位。那空悬的、雕饰着张牙舞爪蟠龙的御座,以无声的威仪,宣告自己是这场盛宴毋庸置疑的核心与漩涡之眼。御座之左,设一排紫檀木大案,为首者乃是晋王赵光义,身着紫色常服,面容沉静,目光内敛,偶尔与身旁人低语两句,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其下是越王赵元杰、曹国公赵元俢等宗室亲王,个个锦衣玉冠,气度雍容,但眉眼间的神色,却微妙地映照着与御座之间或近或远的距离。御座之右,则是以宰相薛居正、沈伦为首的文武重臣,袍服颜色严格区分着品阶,紫、绯、绿、青,如同精心排列的色块,构筑起帝国权力的骨架。更外围,则是依品级如星斗般罗列的各级官员,以及有爵位在身的命妇,珠光宝气,衣香鬓影。每个人的座次,其间的细微差距,都严格遵循着繁复的礼制与当下瞬息万变的恩宠权势,错一丝一毫,都可能在未来引发意想不到的波澜。

臻多宝的脑中,如同展开了一卷无形却无比详尽的档案库。他不需刻意记忆,这些信息便自动归位,并与往昔的记录进行比对:左三席是枢密使曹彬,面色红润,举止沉稳,其子曹玮今日应在池畔负责部分禁卫调度,故未列席;右二席是参知政事卢多逊,三缕长髯,笑容温煦,但与隔了两个座位的兵部侍郎王优,在半月前的经筵上,曾就北伐粮秣转运之效率,有过一场看似温和、实则机锋暗藏的争论;那位坐在宗室末席、衣着略显朴素、显得有些落寞的年轻人,是已故魏王赵廷美之子赵德隆,其父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着他……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去年今日,某位礼部官员因座次比预期稍偏后而眼中一闪而逝的短暂不豫之色,以及此后数月间此人官职的微妙变迁。

这便是臻多宝,一个在光禄寺任职不过三年的年轻小吏,却因其过目不忘、对宫廷典仪、人员脉络乃至细微末节了如指掌的独特本事,被素以严苛着称的光禄寺少卿崔仁冀点中,破格协理此次御宴的膳食陈设与部分调度事宜。他像一枚无声无息、却又至关重要的齿轮,精准地嵌入了这台庞大而华丽、实则危机四伏的权力机器,静静地观察,默默地记录。

“龙舟争标开始了!”司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喊,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喧哗。

众人的目光,无论是真心期待还是例行公事,都被强烈地吸引至池心。但见那巨大的龙舟与数条装扮华丽的标船,在震耳欲聋的鼓点指挥下,如离弦之箭,猛地破开平滑如镜的水面,桨手们裸露着古铜色的臂膀,呼喝着雄浑有力的号子,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心悸,木桨起落间,激起千层怒涛般的白浪。鼓声震天,每一声都仿佛直接敲打在观者的胸腔之上,与心跳共振。舟上扮演着武王伐纣、赤壁鏖兵等历史人物的伶人,身着金甲银盔,手持道具兵器,在剧烈颠簸的船头做出各种征战搏杀的姿态,衣袂飘飞,状极英勇。争夺那悬浮彩标的瞬间,几条船桨叶几乎相交,船舷摩擦,险象环生,引得席间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连连。最终,代表着官家的龙舟以微末之差抢先触标,胜利的欢呼声与失利的叹息声交织碰撞,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一个小小的高潮。

臻多宝却在这满堂喝彩中,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他的视线并未完全被精彩的竞渡所俘获,而是如同最挑剔的监工,敏锐地注意到,负责龙舟最初牵引定位和标位设定的那几个穿着绿色宫服的小黄门,动作似乎比往年迟滞了半分,彼此间的配合也显出一种生疏的磕绊,与去岁记忆中那行云流水、默契十足的景象颇有出入。这细微的异常,如同华美蜀锦上一根不起眼的跳丝,又似完美乐章中一个微弱的杂音,旁人或许完全忽略,却尖锐地刺痛了他那“活档案”式的大脑,引发了无声的警报。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恰好看见内侍省都知、权倾一时的大宦官王继恩,正满面红光,手势精准地指挥着一队手捧金盘玉盏的宫人,如同布下一道道精致的防线,向御座左右的亲王重臣优先呈上第一批由蜜煎雕花、时新果子组成的看盘。王继恩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却如鹰隼,扫视着全场。一切看起来,依旧是一场完美无瑕、宾主尽欢的太平盛宴。

就在臻多宝于心底默默校准着宴会流程的每一个齿轮,确保其精准运行之时,皇城司亲从官、干当公事赵泓,正按着腰间的佩刀,沿着水殿外侧那光影交错的回廊,进行着他今日不知第几次的巡防。

他的步伐稳定而轻捷,如同踏在危险的刀刃之上,目光则如经验最丰富的猎鹰,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固定岗哨侍卫的眼神与站姿,每一处廊柱投下的可能藏匿危机的阴影,每一扇雕花窗棂后可能存在的窥视目光。金明池的繁华盛景,在他眼中被冷酷地解构成一幅由无数潜在风险点连接而成的图谱。开阔的水面是天然的屏障,却也是精通水性者难以完全封锁的通道;密集欢笑的人群是彰显圣恩的源泉,却也是混乱、刺杀与谣言最好的滋生温床与掩护;那些绚烂夺目、几乎驱散了所有自然黑暗的灯火,在照亮绝大部分场地的同时,也悖论般地投下了更多更深、可供罪恶藏匿的扭曲暗影。

官家圣驾虽因偶感风寒并未亲临,但皇城司的安保等级早已提升至最高。禁军、皇城司逻卒、各王府扈从、内侍省人手,看似交织成一张滴水不漏的天罗地网。然而,赵泓的眉头从踏入金明池的那一刻起,就未曾真正舒展。他锐利的目光已经捕捉到了至少三处令他本能不安的疏漏:西侧那处连接池岸与水殿核心区域的栈桥,原本计划中的守卫换防时间,比预定晚了近半刻钟,这短暂的空白期足以让有心人利用;两名本应如钉子般值守在晋王席位后方帷幔处的亲从官,不知何时竟被精彩的水秋千表演所吸引,下意识地挪动了位置,虽然幅度不大,却使得关键区域的警戒出现了一丝缝隙;还有,那名负责最后一道关卡、查验进入水殿区域人员腰牌的内侍,面对几位宗室子弟的嬉笑纠缠与半真半假的威压时,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过于谄媚,查验的动作也显得有些犹豫和“通融”。

这些或许在旁人看来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在如此庞大复杂的场合,人力的执行难免会出现细微的偏差。但赵泓的职责,或者说他赖以生存的本能,就是将一切可能的偏差,无论大小,都扼杀在萌芽状态,防患于未然。他停下脚步,用仅容身后副手听到的音量,快速而清晰地吩咐了几句,令其立刻前去调整栈桥守卫的班次,严令那两名亲从官回归原位并加以申斥,同时更换那名显得过于“灵活”的查验内侍。副领命匆匆而去,赵泓的目光则更加深沉地投向那觥筹交错的席间。

欢声笑语,衣香鬓影之下,是权力场永恒涌动、冰冷刺骨的暗流。他看见参知政事卢多逊,正笑容可掬地举杯,向主位的晋王赵光义遥遥致意,姿态恭敬而自然。但赵泓的记忆深处,一份半月前的密报悄然浮现:卢多逊的一位心腹门人,与晋王府一位掌管文书往来的属官,曾在汴京城外一所并不起眼的赌庄,有过一次长达半个时辰的“偶遇”与对酌。他还看见,兵部侍郎王优,虽也随着众人举杯,却大多时候独自一人坐在席上,手指无意识地、带着某种焦躁的节奏轻轻敲打着桌面,目光时不时地、极其快速地瞟向那空悬的御座,又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那份心事重重,与他平日里的沉稳干练大相径庭。而那位年轻气盛、素来有些张扬的曹国公赵元俢,正与越王赵元杰交谈甚欢,声音略高,手舞足蹈,似乎在争论着龙舟竞渡的哪个环节最为精彩,引得周围几位须发皆白、老成持重的宗室长辈微微侧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或鄙夷。

这些都是潜在的“线头”,散落在繁华的图景中,此刻或许与今日的安危并无直接关联,却可能深深牵扯着未来朝堂的风向与波澜。赵泓像一位极具耐心的织工,将这些零碎的印象、细微的异常,一一收集起来,纳入心中那张无形却日益复杂的关系与风险网络之中。

当他巡防至光禄寺膳房附近时,一股更加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他的目光与正指挥着宫人有序传菜、忙碌得如同穿梭蜂群的臻多宝,有过一瞬极其短暂的交汇。臻多宝如同所有训练有素的下级官吏一样,迅速低下头,专注于手中捧着的食器,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间的扫视。但赵泓的脚步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对这个年轻的小吏有些印象,光禄寺少卿崔仁冀曾偶尔提及,此子记性极佳,办事缜密,于繁琐典仪章程有过目成诵之能,是崔仁冀在此次大宴中颇为倚重的得力助手。皇城司的职责,使得他需要对所有可能接触到核心区域的人员,都保有一份基本的了解。

宴会流程过半,正菜开始陆续呈上。臻多宝亲自捧着一盘造型雅致、热气腾腾的“莲房鱼包”,步履平稳地走向皇长子赵元佐的席位。作为官家目前最年长的儿子,虽非嫡出,赵元佐的座次依旧被安排在紧挨着几位王爷的位置,显赫而微妙。他今日穿着一袭淡青色常服,相较于周围亲王们的隆重,显得格外素净。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周围热烈气氛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目光常常落在池面或虚空处,仿佛眼前的繁华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臻多宝布菜的动作流畅、精准而安静,带着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独特韵律。他将那盛有鱼包、状如初绽莲蓬的青瓷莲盏,轻轻放在赵元佐面前的案几正中央。随即,又看似随意地、仿佛只是为了美观而调整了一下旁边配套的、盛放着莼菜羹的越窑青瓷碗、盛放香醋姜丝等调味品的小碟,以及那双乌木镶银的箸子。碗勺与箸尾,被移动到了一个看似无意、实则蕴含着特定信息的角度——箸尖明确指向席位的主人赵元佐,而青瓷碗的碗沿则微微斜靠向调味碟,形成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解读的倾覆之势。

紧接着,他又以同样流畅但摆放方式截然不同的标准制式,为邻座正与旁人谈笑的越王赵元杰布上同样的菜品。两相对比,那细微的差异在知情人眼中便如同黑夜中的萤火。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看似在观察池面、实则眼观六路的赵泓,清晰地收入眼底。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微微紧了紧。皇城司的培训,包罗万象,其中就包括识别各种非正式的、用于极端情况下的紧急通讯方式。臻多宝方才那套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的动作,在他眼中,清晰地构成了一套皇城司内部曾短暂使用过、后因过于隐晦而基本弃用的一种“瓷器暗语”。箸尖指向,意为“目标”;碗勺斜靠,暗喻“倾危”或“需极度留意”。连起来,便是一个明确的警告:“此位主人,需高度警惕,或有倾覆之险。”

赵泓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心中却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臻多宝是受谁指使?他自身属于某个隐秘的势力,还是仅仅凭借其“活档案”的敏锐,察觉到了某种未被皇城司掌握的、针对赵元佐的危险?他传递这信息,是出于公心,还是私谊?这与他之前观察到的那些细微异常——龙舟准备的疏漏、守卫的懈怠、官员间的微妙互动——是否存在着某种尚未浮出水面的联系?赵元佐本人,在这潜在的危机中,是受害者,还是……参与者?

无数的疑问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但赵泓深知此刻绝不能打草惊蛇。他没有立刻采取任何行动,没有去看臻多宝第二眼,只是如同继续例行巡防般,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但他已经将臻多宝和赵元佐的席位,在心中那幅风险图谱上,标记为最高级别的红色区域。他放缓了步伐,调整了巡防的路线,确保自己既能随时掌握赵元佐方向的动静,又能兼顾全场,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喧嚣的丛林边缘,悄无声息地收紧了他的包围圈。

丝竹之声在乐官的指挥下,渐渐由清越转为恢宏厚重,宴会的气氛在持续不断的曼妙歌舞、令人屏息的杂技表演与渐入佳境的酒意烘托下,被一步步推向预期的最高潮。水秋千艺伎那搏命般的惊险表演已成过去,只余下池水涟漪渐渐平复;龙舟争标的激昂呐喊与鼓声也渐渐消散,唯余获奖者的得意与失利者的扼腕在酒席间低声流转。似乎所有的铺垫、所有的喧嚣,都只为了凝聚在下一道象征着盛宴极致的、即将隆重呈上的主菜之上。

终于,在光禄寺卿拖长了语调、带着某种仪式感的高声唱喏中,“蟹酿橙”作为今日压轴的主菜,由两列身着统一宫装、步履整齐的宫人稳稳捧着,如一条闪烁着瓷器温润光泽的、缓慢移动的珠链,从香气蒸腾的膳房缓缓流出,依次送至每一位与宴者的紫檀木案前。

精致的橙盏,外形完整,色泽金黄,被小心地放置在铺着锦缎的银盘之中。当宫人们依序为贵人们轻轻揭开那用橙皮雕刻成如意云纹的顶盖时,顿时,一股更加浓郁、层次更为丰富的异香——融合了橙子经热力逼出的清新酸甜与剔净蟹肉蟹黄后那无与伦比的鲜醇肥美——如同无形的王者,悍然弥漫、占领了整个水殿的每一寸空间,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经年累月的酒气与名贵熏香。这味道不仅诱人食欲大动,更巧妙地象征着皇家的富贵风雅与口腹之欲所能抵达的极致境界。席间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真心或假意的赞叹之声,觥筹交错的频率明显加快,笑语声也更加热烈,仿佛这道菜的到来,彻底点燃了最后狂欢的引线。

臻多宝的心脏,却在这满堂的赞美与满足中,不合时宜地微微收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按照他烂熟于心的流程,主菜上毕,宾客品尝片刻之后,便是今晚最为关键的时刻——官家可能驾临(尽管今日希望渺茫),或是由在场的地位最尊崇的亲王代表圣意,向众人赐酒、共饮,以示恩宠与君臣同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飞快地扫过那依旧空悬的御座,确认了今日是由亲王主持。他的视线继而本能地投向席次最前的晋王赵光义,后者正用银匙优雅地品尝着蟹酿橙,面色平静无波。然而,臻多宝的目光最终却如同被磁石吸引,难以控制地滑向了侧前方的皇长子赵元佐。

赵元佐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立刻急切地去享用面前那盅名声在外的佳肴。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看那金黄的橙盏,然后端起身侧那盏温润的玉瓷酒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上细腻的纹路,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恍惚,越过喧嚣的人群,投向池面上那轮被灯火揉碎、随波荡漾的、显得有些支离破碎的明月倒影。他那份超然物外的平静,在此刻热烈到近乎浮夸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危险。

就在这时,性格较为外放、喜好热闹的越王赵元杰笑着站起身,他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举杯朗声道,声音洪亮得足以压过殿内大部分的杂音:“陛下虽圣体微恙,未克亲临,然天恩浩荡,泽被万物,赐此金明盛宴,与吾等臣工、宗亲共沐春光,同享太平!值此佳肴罗列、美酒盈樽之际,吾等身受皇恩,岂能不感念圣德,为陛下寿?诸位,请满饮此杯,愿陛下龙体康泰,福寿绵长!愿我大宋国祚永昌,四海升平!”

一番话得体而充满激情,众人如同得到了指令,纷纷起身,脸上堆砌着感激与忠诚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准备应和这标准的祝酒词。气氛似乎再次被推向了一个和谐统一的顶峰。

然而,就在这一片祥和的、即将共饮的祝酒声中,赵元佐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动作。他缓缓地、但却异常坚定地,将自己手中那杯并未沾唇的酒,放回了案上。玉瓷杯底与檀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一声“嗒”。

然后,他站起身。

不是随众而起,而是在众人已然起身之后,以一种独立的、带着明确自我意志的姿态,站了起来,面向御座空悬的方向,也同时面向着在场所有愕然的宗亲重臣。

水殿内那鼎沸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低了几分,许多原本准备一饮而尽的动作僵在半空,交谈声、笑语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无数道目光,带着惊讶、疑惑、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位素来以性格刚直、有时甚至略显执拗,与这繁华盛宴格格不入的皇长子。

臻多宝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完全停滞。他看见赵元佐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什么沉重的话语即将冲破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同最敏捷的夜枭,穿越晃动的人影与交错的光线,精准地找到了巡防至水殿入口处、恰好转身面向席间的赵泓。

赵泓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赵元佐,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微微前倾,已然进入了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临战状态。他同样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赵元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不同寻常的、近乎决绝的气息,那是一种即将打破某种脆弱平衡的危险信号。他与臻多宝的目光,在充满紧张感的空气中再次短暂交汇,电光火石间,彼此都彻底读懂了对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警惕与确认——

赵元佐并未立刻发言,他似乎还在积蓄着勇气,或者说,在品味着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他的视线缓缓地、带着某种沉重的压力扫过全场,掠过晋王那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的面容,掠过越王那圆脸上毫不掩饰的错愕与不解,掠过众多官员们或期待、或审视、或茫然、或担忧的复杂脸庞。最终,他的目光,如同终于找到了归宿,落在了自己案前那柄专门用于大型典礼、造型古朴庄重、錾刻着蟠龙纹饰的银酒壶上。那壶酒,是内侍省统一分发、用以在此时斟满祝酒之杯的御用之物。

他伸出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握向了那柄在灯火下闪烁着冷冽寒光的银酒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无限拉长、扭曲、直至凝固。

所有的声音——悠扬的乐曲、虚伪的笑语、杯盘的轻微碰撞、甚至池水那永不停歇的微波轻荡——都如同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里。臻多宝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如战场擂鼓般狂野的心跳声,能感受到太阳穴处血液奔流的鼓胀感;他能看到赵泓那微微前倾、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身体姿态,以及周围宾客脸上那凝固的、如同面具般的惊愕表情;他能感受到席间无数人因屏息凝神而带来的那种近乎真空的、山雨欲来的沉重压迫感。

赵元佐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终于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凉的、沉甸甸的银质壶柄。

他的指尖与壶身接触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随即,他五指收拢,将那柄在众人眼中寻常、此刻却仿佛凝聚了所有不祥与未知的银酒壶,稳稳地、坚定地提了起来。壶身在无数灯烛的聚焦下,划过一道优美而冷冽的光弧,如同死神的镰刀挥出的寒光,瞬间刺痛了所有注视者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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