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倾泻在宣德门巍峨的城楼上。
阙亭飞檐挑起一轮孤月,斗拱层叠,在清冷月光下投下森严剪影,如同巨兽脊背,静默匍匐于汴京夜色中。已是子时三刻,宫门早闭,只有巡更卫士的脚步声偶尔划破寂静,又迅速被夜色吞没。
赵泓一身玄色常服,立在阙亭东北角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面容平静,目光却如寒星,不时扫过四周。今夜之约,本是多宝遣人送来的密信,言及有要事相告,地点偏选在这宫禁要地,时间又如此蹊跷,他心中已生出七分警惕。
“吱呀”一声轻响,阙亭西侧小门被推开,一个瘦削身影闪入。来人身着深青色内侍服色,面色白皙,眉眼清秀,正是多宝。
“你来了。”赵宝压低声音,快步走到赵泓身前,眼中带着罕见的焦虑。
赵泓微微颔首:“何事如此紧急,非要在此时此地相见?”
多宝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铜制铃铛,铃身刻满奇异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今日整理内府库房,发现此物。你可记得三年前那桩悬案?”
赵泓瞳孔微缩:“阙亭铃阵?”
“正是。”多宝点头,“当年宣德门阙亭连续发生命案,四名守夜内侍无故暴毙,现场皆有铃铛碎片。后来先帝下旨彻查,却不了了之。这枚铃铛,与当年案发现场发现的碎片如出一辙。”
赵泓接过铃铛,入手冰凉沉重,绝非寻常饰物。“你从何处得来?”
“库房最里间的暗格,上面还刻着一些文字。”多宝指着铃铛内壁,“你看这里。”
赵泓就着月光细看,铃铛内壁果然刻着几行小字,依稀可辨是“元丰七年制,司天监”等字样。他眉心微蹙:“司天监为何要制这等杀器?”
多宝正要回答,忽然一阵夜风掠过阙亭,檐角铜铃齐声鸣响,清脆悦耳。然而在这清音之中,夹杂着几不可闻的衣袂破风声。
赵泓神色一凛,猛地将多宝拉至身后:“有人!”
话音未落,十余道黑影已如鬼魅般从四面涌现,将阙亭团团围住。这些人全身黑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手中短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影阁死士。”赵泓一字一顿,右手已按上腰间软剑剑柄。
多宝面色微白,却仍强自镇定:“三十四人,东南七人,西南六人,西北八人,东北五人,还有八人占据高处。”
赵泓微微侧身,将多宝护在更周全的位置:“跟紧我。”
影阁死士不发一言,同时出手。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从四面八方向阙亭中心扑来。刀光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向二人罩下。
赵泓长剑出鞘,剑光如匹练破空,在身前划出一道弧光。金铁交鸣声中,三把短刃被同时荡开,他手腕一抖,剑尖如毒蛇吐信,点向右侧一名死士咽喉。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刺入的刹那,赵泓手腕微偏,剑身拍在对方喉结上。那死士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却保住了性命。
“不必留手!”多宝急道,“他们不是普通刺客!”
仿佛为了印证多宝的话,被赵泓击退的死士竟毫不停顿,再次扑上,完全不顾自身伤势。其余死士也攻势更急,刀刀指向要害。
赵泓剑光舞得密不透风,将多宝牢牢护在剑圈之内。他剑法高妙,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格开致命攻击,却始终不愿伤人性命,只以精妙手法击退敌人。
多宝被他护在身后,眼看死士越逼越近,赵泓守得越发艰难,不由心急如焚。他目光扫过阙亭四周,忽然定格在檐下悬挂的铜铃上。
夜风又起,铜铃叮当作响。多宝眯眼细看,发现这些铜铃的悬挂位置极为奇特,看似随意,实则暗合某种规律。铃身纹路与他怀中那枚铃铛如出一辙。
“赵泓,护我三息时间!”多宝急声道。
赵泓不问缘由,剑势陡然一变,剑光暴涨如银河倒泻,将逼近的死士尽数逼退三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多宝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却是十余枚细如牛毛的银针。他手指连弹,银针破空而出,精准地射向阙亭四周特定位置的铜铃。
“叮叮叮——”一连串清脆响声,被银针击中的铜铃应声而碎。奇变陡生!
碎裂的铜片并未四散飞溅,反而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在空中略一停顿,随即化作漫天寒星,向影阁死士激射而去。
这变化太过突然,死士们虽训练有素,却也措手不及。锋锐铜片如暴雨梨花,精准无比地划过数名死士咽喉。鲜血喷涌,三人当场毙命,另有五人受伤后退。
铃阵之威,竟至于斯!
余下的死士攻势一滞,显然未曾料到这诡异变故。赵泓也微微一愣,看向多宝的目光中带着惊讶。
多宝低声道:“阙亭铃阵,果然名不虚传。司天监布下的杀阵,竟藏于宫禁之中...”
就在二人稍松一口气时,异变又生。一名受伤的死士竟强忍剧痛,从刁钻角度扑向多宝,手中短刃直刺后心。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赵泓回剑格挡已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赵泓左臂一揽将多宝推开,右手长剑如闪电般刺出。这一次,他再无保留。
“噗嗤”一声,剑尖透胸而过。温热血点溅上多宝面颊,他怔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名死士软软倒下,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赵泓抽剑后退,剑尖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朵朵红梅。他面色苍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自幼习武,这是他第一次取人性命。
多宝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抓住赵泓的手,用衣袖擦拭他脸上溅到的血迹。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声音带着哽咽:“你的手...不该为我染尘。”
赵泓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恢复平静:“尘已染,不必多言。”
多宝还要说什么,赵泓却已蹲下身,检查那名死士的尸体。他在尸体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块玉珏。
玉珏只有半块,质地莹润,显然是上等和田玉。借着月光,可以清晰看到玉珏上镌刻着精细纹样——一只展翅凤凰,环绕着缠枝莲花。
多宝凑近细看,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大长公主府徽记!”
赵泓目光骤冷:“你确定?”
“绝不会错。”多宝指着凤凰尾羽的独特纹路,“大长公主府的凤凰徽记,尾羽必为九道,象征九五之尊。这是先帝特赐,旁人不敢僭越。”
赵泓握紧半块玉珏,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大长公主赵清裕,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先帝唯一的同胞妹妹,为何要派死士追杀多宝?又为何与神秘的“影阁”有所牵连?
“此事不简单。”赵泓沉声道,将玉珏小心收入怀中,“我们先离开这里,巡卫很快会到。”
多宝点头,二人迅速清理现场痕迹,将尸体拖至隐蔽处。正要离开时,多宝忽然瞥见那名被赵泓刺死的死士右手紧握,指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
他蹲下身,掰开死者手指,却是一枚小小的银铃,与阙亭铜铃形状相似,只是小了数倍。
“等等。”多宝叫住赵泓,将银铃递给他看,“这不是司天监的制式。”
赵泓接过银铃,仔细端详。这枚银铃做工极为精巧,铃身刻着细密纹路,与阙亭铜铃上的纹路既相似又有微妙不同。最奇特的是,铃舌似乎是以某种黑色金属制成,与寻常铜铃大相径庭。
“先离开再说。”赵泓将银铃也收起,环顾四周,“血迹来不及清理了,巡卫发现后必会全宫戒严。”
多宝却露出神秘微笑:“无妨,我知道一条密道。”
多宝所说的密道,竟在阙亭之下。
他走到亭心石桌旁,蹲下身在某处轻轻一按,一块看似普通的青石板悄然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内有石阶蜿蜒向下。
“这是...”赵泓难掩惊讶。他在宫中当值多年,竟不知宣德门阙亭下有这等机关。
“前朝秘道,知道的人不多。”多宝简短解释,率先走入洞口。
赵泓紧随其后,在他进入后,石板自动合拢,严丝合缝。
通道内漆黑一片,多宝却似对路径极为熟悉,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引领赵泓在迷宫般的通道中穿行。石壁潮湿,滴答水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尘土气息。
“你如何得知这条密道?”赵泓终于忍不住问道。
多宝脚步微顿,火光照亮他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我十三岁入宫,最初分在将作监,曾参与过宣德门修缮工程。当时负责的老太监临终前,将一些前朝秘辛告诉了我。”
赵泓沉默片刻:“多宝,你究竟还知道多少秘密?”
多宝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情绪复杂:“在这深宫之中,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有些事,我本不愿让你牵扯进来。”
“但从你找上我的那一刻起,我已经牵扯进来了。”赵泓平静地说。
二人不再言语,在沉默中前行约一刻钟,前方出现微弱光亮。多宝熄灭火折子,示意赵泓放轻脚步。
光亮来自一扇虚掩的木门,门后隐约传来人声。多宝贴近门缝细听片刻,脸色微变。
“是皇城司的人。”他压低声音对赵泓说,“他们在搜查什么。”
赵泓皱眉:“此地是?”
“通往景灵宫的备用通道。”多宝解释道,“景灵宫西廊,平日少有人至。”
透过门缝,可见几名身着皇城司服色的官兵正在廊下来回巡查,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不像是寻常巡查。”赵泓观察片刻后低声道,“他们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什么人。”
多宝眉心紧蹙:“难道阙亭之事已经传开?不可能,这才不到半个时辰。”
正当二人疑惑时,廊上情况突变。一名军官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走来,对巡查士兵吩咐道:“加强戒备,任何可疑人格杀勿论!特别是单独行动的内侍,一经发现立即扣押!”
多宝与赵泓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惊疑。这命令太过蹊跷,明显是针对宫内宦官。
“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赵泓判断,“否则不会只说‘单独行动的内侍’。”
多宝点头,面色却更加凝重:“但恰在此时出现这等命令,未免太过巧合。”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出来!”
赵泓下意识握紧剑柄,多宝却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二人屏息凝神,紧贴墙壁阴影。
脚步声渐近,停在木门外。一只手推向门扇,木门发出“吱呀”声响,开了一道缝隙。
千钧一发之际,多宝忽然伸手在墙上一按,旁边石壁悄无声息滑开另一道暗门。他拉着赵泓迅速闪入,石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木门被完全推开。
“奇怪,明明听到有人声...”门外士兵嘟囔着。
“怕是听错了,这地方阴森森的,赶紧查完走人。”另一人道。
脚步声渐渐远去。
赵泓松了口气,这才打量起身处之地。这是一间狭小的石室,仅容三五人站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香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
“这里是?”赵泓问道。
多宝在黑暗中摸索着什么:“景灵宫的祭器储藏室,平日不会有人来。”
“咔嗒”一声轻响,一点微弱光亮自多宝手中亮起。他点燃了一盏小巧的油灯,昏黄灯光照亮了四周。
石室四壁皆是货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种祭祀用具,大多蒙尘,显然久未动用。唯有最里侧的架子一尘不染,上面陈列的物品也颇为奇特——不是祭器,而是各式各样的铃铛。
铜铃、银铃、金铃、玉铃...形状各异,大小不一,铃身皆刻有繁复纹路。
赵泓走近细看,发现这些纹路与阙亭铜铃以及刚才死士手中的银铃上的纹路同出一源,只是组合方式各不相同。
“多宝,这些铃铛究竟是...”赵泓转头欲问,却见多宝站在架前,手中捧着一本薄薄的绢册,面色凝重。
“《铃语秘要》...”多宝轻声念出绢册封面上的字迹,手指微微颤抖,“果然存在...”
赵泓走近,只见绢册纸张泛黄,显然年代久远。上面以工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配以各种铃阵图解。
“铃阵,源于上古,盛于唐,衰于五代。其理在于以特定频率震动,引天地之气,化无形为有形...”多宝轻声读着,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我明白了!阙亭铃阵并非单纯的杀人机关,而是一种...传递讯息的方式!”
赵泓蹙眉:“传递讯息?”
多宝兴奋地翻动绢册:“你看这些图解,不同的铃阵组合可以传递不同讯息。司天监之所以在宫禁各处设置铃阵,本是为了紧急情况下传递警报!”
“但那银铃...”
“影阁死士身上的银铃,是反向利用铃阵原理!”多宝眼中闪过明悟光芒,“他们以特制银铃干扰阙亭铃阵,使其变为杀人利器!好精妙的手段,好狠毒的心思!”
赵泓沉思片刻:“也就是说,司天监原本的铃阵并非为了杀人,而是被人利用了?”
多宝点头:“正是。而且能够反向利用铃阵,此人必是司天监内部人员,或者...得到了司天监的秘传。”
赵泓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珏和银铃,放在灯光下仔细比对。玉珏上的凤凰徽记在灯光下更加清晰,而那银铃的纹路...
“多宝,你看这银铃上的莲花纹样,是否与玉珏上的缠枝莲花相似?”
多宝凑近细看,面色骤变:“何止相似,根本是同出一源!这银铃的刻工与玉珏如出一辙!”
二人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大长公主府不仅与影阁死士有关,还可能涉入司天监铃阵的改造?这位深居简出的皇室贵胄,究竟在谋划什么?
“不对。”赵泓忽然摇头,“若大长公主真要杀我们,为何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这半块玉珏太过显眼,像是故意要让我们发现。”
多宝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
“或是警告。”赵泓目光深邃,“大长公主或许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什么。”
就在这时,石室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铃响。不同于阙亭铜铃的清脆,这铃声低沉沙哑,仿佛垂死之人的叹息。
多宝脸色大变:“不好,这是...丧铃!”
“丧铃?”
“铃阵最高警报,意味宫中有大变,所有铃阵即将启动!”多宝急声道,“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否则会被困死在这里!”
话音未落,整个石室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石室震动愈加剧烈,货架上的铃铛相互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声响。灰尘从屋顶簌簌落下,油灯摇曳不定,将二人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狂舞的鬼魅。
“跟我来!”多宝拉起赵泓,冲向石室一角。他在墙上连按数下,一块石板悄然移开,露出后面狭窄的通道。
二人刚钻进通道,身后就传来轰隆巨响,石室顶部整个坍塌下来。若晚上片刻,他们必被活埋其中。
通道内漆黑潮湿,多宝却毫不停顿,在黑暗中左转右拐,显然对路径极为熟悉。
“多宝,你怎会对这些密道如此熟悉?”赵泓忍不住再次发问。
前方多宝的脚步微顿,但很快继续前行:“将作监的老太监不只告诉我一条密道。宫中这样的秘道还有十余处,多是前朝修建,本朝知者甚少。”
“那老太监为何独独告诉你?”
黑暗中,多宝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因为他是我舅舅。”
赵泓怔住。多宝从未提及自己的身世,只知他自幼入宫,凭着聪明伶俐一步步升为内侍省押班,深得皇帝信任。
“我本姓李,名清。”多宝轻声道,这是赵泓第一次听说他的本名,“家父李守义,原为将作监少监。元丰五年,因宫中永巷坍塌事故被问罪,满门抄斩。舅舅冒死救我,使我净身入宫,更名多宝,避人耳目。”
赵泓心中震动。李守义案他略有耳闻,当时轰动朝野,将作监多名官员被处极刑,罪名是贪墨工款、以次充好,导致宫室修建不善。
“你是冤枉的?”赵泓轻声问。
多宝冷笑一声:“家父发现宫中建筑被人暗中改造,加入了本不应存在的机关暗道。他正要上报,却遭灭口。那永巷坍塌,根本是人为制造的事故!”
赵泓沉默片刻:“所以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调查真相?”
“不错。”多宝语气坚定,“我入宫不为荣华富贵,只为还父亲一个清白,找出幕后真凶。”
“你可有线索?”
多宝停下脚步,前方隐约有光亮透入。他转身面对赵泓,灯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所有线索,都指向司天监和...大长公主。”
赵泓还欲再问,多宝却示意他噤声。前方光亮处是一扇雕花木窗,透过缝隙可见窗外是一座精致庭院,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显然不是寻常宫室。
“这是哪里?”赵泓压低声音。
多宝面色凝重:“大长公主在宫中的居所——柔仪殿。”
赵泓愕然。他们竟一路从宣德门穿行至后宫深处的柔仪殿!
“小心,柔仪殿戒备森严,不比宣德门。”多宝警告道,“大长公主虽不常在此居住,但她的亲信宫女太监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二人贴近窗户,小心观察殿内情形。柔仪殿内灯火通明,却不见人影,静得诡异。
忽然,一阵轻微的铃铛声从殿内传来。多宝脸色微变,从怀中取出那本《铃语秘要》,快速翻阅。
“这是...召铃之声。”多宝低声道,“大长公主在召集什么人。”
果然,不多时,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殿中。这些人身着各色服饰,有官员模样的,有侍卫打扮的,甚至还有一名身着司天监官服的老者。
赵泓瞳孔收缩——那司天监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司天监正,陈景元!
陈景元年过六旬,在司天监任职近四十年,深得先帝与今上信任。他竟然深夜秘密前来会见大长公主?
更令赵泓震惊的是,随后进入殿中的几人,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枢密副使王文卓,三司使张士尧,皇城司都指挥使赵元楷...
这几乎是小半个朝廷的重臣!
多宝与赵泓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大长公主深夜召集这些朝中要员,意欲何为?
众人到齐后,一名华服女子从内殿缓步走出。她年约四十,容貌端庄,眉目间与当今天子有几分相似,但眼神更加锐利深沉。正是大长公主赵清裕。
“参见公主!”众人齐齐行礼。
大长公主微微抬手:“免礼。诸位皆知今夜之会所为何事。”
陈景元上前一步,神色凝重:“公主,阙亭铃阵已破,影阁死士折损七人。赵泓与那内侍多宝现下落不明。”
窗外,多宝与赵泓同时一震。大长公主果然与影阁有关!
大长公主神色不变:“无妨,本就是试探。那多宝可如预期般发现了铃阵奥秘?”
陈景元点头:“正如公主所料,他不仅破解了阙亭铃阵,还应已找到《铃语秘要》。”
大长公主嘴角微扬:“很好。李守义之子,果然没有令本宫失望。”
多宝浑身一震,几乎控制不住要冲入殿内,赵泓急忙按住他。
殿内,皇城司都指挥使赵元楷皱眉道:“公主,臣不明白,为何要大费周章引导一个内侍调查铃阵?若他真查出什么...”
大长公主轻笑:“正因他是李守义之子,才最合适。当年之事,他必会追查到底。而唯有通过他,我们才能找出那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敌人。”
枢密副使王文卓沉吟道:“公主认为,当年陷害李守义的另有其人?”
“不止如此。”大长公主目光扫过众人,“诸位可曾想过,为何近十年来,宫中屡生怪事?先帝晚年性情大变,今上自幼体弱,皇子接连夭折...这一切,都与铃阵有关。”
陈景元接话道:“臣近来查证,宫中铃阵被人暗中改造,已非单纯的传讯工具。它们发出的特定频率,可影响人的神智,甚至...夺人性命于无形。”
殿内一片哗然。
窗外,多宝与赵泓也震惊不已。铃阵竟能影响人的神智?夺人性命?
大长公主继续道:“本宫怀疑,有一支隐藏极深的势力,早在十年前就开始利用铃阵操控皇室。而李守义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才遭灭口。”
三司使张士尧颤声道:“公主,此言可有证据?”
大长公主从袖中取出一物,赫然也是一枚银铃,与死士身上的银铃几乎一模一样:“这是从福宁殿取得的银铃。去岁今上重病前夕,此铃就悬挂在福宁殿檐下。”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皆变。
大长公主沉声道:“本宫怀疑,那幕后黑手就潜伏在宫中,甚至可能在我们的亲信之中。”
殿内死一般寂静。
良久,陈景元缓缓道:“公主召我等前来,是要...清君侧?”
大长公主摇头:“不,是要找出真相。而今,我们需要多宝和赵泓的帮助。他们一个精通机关暗道,一个武艺高强,且都在宫中来去自如,正是我们需要的助力。”
赵元楷皱眉:“但如何确保他们与我们合作?”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半块玉珏:“这便是邀请。”
赵泓与多宝同时摸向怀中——那半块从死士身上取得的玉珏,竟与大长公主手中的玉珏完全吻合!
“明日酉时,邀他们来柔仪殿一叙。”大长公主吩咐道,“记住,要以礼相待。”
“是!”众人齐声应道。
大长公主点头,忽然提高声音:“窗外二位,可听明白了?不必再躲藏,请进来一叙吧。”
多宝与赵泓骇然变色——他们早已被发现!
柔仪殿门缓缓打开,八名宫女分立两侧,举止端庄,眼神却锐利如鹰,显然都身怀武艺。
赵泓与多宝对视一眼,知道已无退路,只得坦然走入殿中。
殿内烛火通明,大长公主端坐主位,朝中重臣分坐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二人身上。多宝注意到,陈景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内侍省押班多宝,带御器械赵泓,参见大长公主。”多宝依礼参拜,赵泓随之行礼。
大长公主微微颔首:“平身。二位不必拘礼,请坐。”
宫女搬来两个绣墩,放在殿中央。二人谢过坐下,心中警惕不减。
“方才我等谈话,二位想必都已听见。”大长公主开门见山,“本宫就直说了:希望二位助我一臂之力,查明铃阵真相,找出危害皇室的幕后黑手。”
多宝垂首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奴婢人微言轻,恐难当此重任。”
大长公主轻笑:“李守义之子,何必过谦?你这些年在宫中明察暗访,不就是在追寻父亲冤案的真相吗?”
多宝浑身一震,抬头直视大长公主:“公主知道家父是冤枉的?”
“不仅知道,本宫还可还你父亲清白。”大长公主从身旁取出一卷文书,“这是本宫多年来搜集的证据,足以证明李守义当年是因发现宫中铃阵异常而遭人陷害。”
多宝双手微颤,接过文书快速翻阅,越看脸色越是激动。文书内详细记载了李守义当年发现的铃阵异常,以及他准备上奏的前夕被人栽赃陷害的经过。
“为何...为何公主如今才拿出这些证据?”多宝声音哽咽。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因为直到最近,本宫才确定谁是真正的敌人。这个对手隐藏极深,势力庞大,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赵泓忽然开口:“公主为何选中我们?”
大长公主目光转向赵泓:“赵带御器械勇武过人,忠君爱国,满朝皆知。而多宝精通机关暗道,又对铃阵已有研究。更重要的是...你们都已卷入此事,难以脱身。”
陈景元接话道:“影阁死士虽听命于公主,但其中已有叛徒。今晚袭击你们的死士中,混入了敌方的人。这也是公主故意留下玉珏,引你们前来柔仪殿的原因。”
多宝与赵泓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晚的袭击,既是对他们的试探,也是做给幕后黑手看的戏。
“公主需要我等做什么?”多宝沉声问。
大长公主正色道:“第一,继续调查铃阵,找出所有被改造的铃阵节点。第二,查明影阁中的叛徒。第三...保护皇上。”
“皇上?”赵泓警觉抬头,“皇上有危险?”
大长公主神色忧虑:“今上近来龙体欠安,本宫怀疑与福宁殿附近的铃阵有关。但福宁殿戒备森严,本宫不便亲自调查,而你们作为宫内当值人员,反而更容易接近。”
多宝沉吟片刻:“公主,奴婢尚有一事不明。司天监既负责铃阵维护,陈监正为何不直接拆除那些有害铃阵?”
陈景元苦笑:“问题就在于此。铃阵乃历代积累而成,遍布宫禁,许多铃阵的位置和用途只有先帝才知道。贸然拆除,恐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且那幕后黑手狡猾异常,一旦打草惊蛇,他必会隐藏更深。”
赵泓忽然问:“公主可怀疑过,这幕后黑手可能是谁?”
殿内一时寂静。大长公主与陈景元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道:“本宫怀疑...是晋王赵晗。”
多宝与赵泓同时倒吸一口凉气。晋王赵晗是今上的亲叔叔,先帝的幼弟,在朝中势力庞大,且与皇帝关系一向和睦,怎会...
“不可能!”赵泓脱口而出,“晋王忠心耿耿,去年皇上染疾,他亲自入宫侍疾,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大长公主摇头叹息:“本宫亦不愿相信。但你们可知道,晋王府中养着一位铃阵高人,名唤无言先生?”
多宝脸色微变:“可是那位号称‘铃医’的无言先生?传说他能以铃声治病,也能以铃声取人性命?”
“正是。”陈景元接话,“老夫查证多年,发现宫中铃阵的改造手法,与无言先生的理论如出一辙。”
大长公主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晋王是除皇上外,唯一能自由调动影阁部分力量的人。先帝临终前,曾将半块调兵玉珏赐予他。”
多宝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珏:“就是这个?”
“不错。”大长公主也取出另一半玉珏,两半玉珏完美契合,形成一块完整的凤凰缠枝莲玉珏。
赵泓眉头紧锁:“若真是晋王,他的动机是什么?”
大长公主目光深邃:“那个位置,从来就不缺觊觎者。”
多宝沉思良久,终于抬头:“公主,奴婢愿意合作。”
赵泓也点头:“臣亦愿尽绵薄之力。”
大长公主面露欣慰:“很好。那么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本宫的眼睛和耳朵。有任何发现,直接向陈监正报告。”
陈景元向二人微微颔首。
大长公主又取出一枚小巧的金铃,递给多宝:“这是‘清心铃’,可抵御邪铃侵扰。若遇危险,摇动此铃,可保心神清明。”
多宝恭敬接过,只觉金铃入手温暖,铃声清脆悠长,果非凡品。
“时候不早,你们该回去了。”大长公主吩咐道,“赵都指挥使会安排你们安全离开。”
赵元楷起身领命,引领多宝与赵泓从柔仪殿侧门离开。
三人穿行在宫苑小道上,夜色深沉,只有远处巡更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
即将分路时,多宝忽然问道:“赵都指挥使,今晚皇城司在景灵宫一带搜查,所为何事?”
赵元楷脚步微顿,低声道:“晋王上报,说景灵宫一带出现可疑人物,怀疑有刺客潜入。”
多宝与赵泓交换了一个眼神。晋王此举,是真的发现了什么,还是借机搜查大长公主的势力范围?
走到岔路口,赵元楷止步:“前方已安全,二位请自便。记住公主吩咐,万事小心。”
告别赵元楷,多宝与赵泓快步向内侍省值房走去。
夜色愈深,宫墙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如同蛰伏的巨兽。汴京城的灯火在远方闪烁,而宫禁之内,一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你相信大长公主的话吗?”赵泓忽然低声问。
多宝摩挲着手中的金铃,目光复杂:“半信半疑。但眼下,我们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赵泓点头:“无论如何,我会护你周全。”
多宝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感动,随即又换上往日的狡黠笑容:“赵大人这般体贴,莫非真如外界传闻,有断袖之癖?”
赵泓面色一僵,冷哼一声:“休得胡言!”
多宝轻笑,正要再调侃几句,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拉住赵泓躲入旁边假山后。
“怎么了?”赵泓警觉地问。
多宝指向远处一条宫道。月光下,一队人影正悄无声息地向前行进,约莫十余人,皆着夜行衣,步履轻盈,显然都是高手。
更令人惊讶的是,为首之人身形娇小,步履姿态...
“是个女子。”赵泓低声道。
多宝眯眼细看,忽然浑身一震:“那是...晋王妃!”
赵泓愕然。晋王妃深夜带领这么多高手入宫,意欲何为?
只见那队人影迅速向福宁殿方向移动,很快消失在宫苑深处。
多宝与赵泓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
“看来,今晚的戏码才刚刚开始。”多宝轻声道,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忧虑交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