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人阁深处,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布满医籍的书墙上,忽长忽短,如同跳动的鬼魅。
臻多宝洗净双手后,便燃起一炷香来,那青烟如云雾般从青铜狻猊香炉的口鼻中缓缓升起,在低矮的梁柱间萦绕盘旋。他所选用的香料名为“清心”,乃是由白芷、甘松、龙脑等多种香料按特定比例混合而成。这香料的香气清冽而略带苦味,具有宁神定志的功效。
只见臻多宝的双手异常稳定,每一个动作都仿佛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仪式规范。他的动作优雅而庄重,就好像他并非是在准备一场充满凶险的疗毒过程,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
接着,他轻轻地打开了一方紫檀木针匣。那针匣的内部铺着明黄绶缎,显得格外华贵。匣内摆放着上百枚金针,长短不一,有的细如毫发,有的则粗如麦秆。这些金针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奥秘。
针匣的内侧还镌刻着细密的小字,仔细一看,原来是《铜人腧穴针经》的选段。由于长年被摩挲,这些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但仍能看出其书法之精妙。
这些金针,乃是臻多宝的师父——那位早已仙逝的老太医正临终前所传。据说,这些金针曾经为宫中的多位贵人祛除过疑难杂症,其针尖上凝聚着老太医正数十年的医道修为。
赵泓半倚在湘妃竹榻上,外袍已褪至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常年戎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各种疤痕,箭伤、刀疤,如同地图上的标记,诉说着一次次生死边缘的经历。然而此刻,他背部的肌肤却呈现一种更为不正常的青紫色,蛛网般的毒纹自脊椎向四周蔓延,在跳动的烛光下更显诡异。那毒纹并非静止,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蠕动,仿佛皮肤下藏着活物。
“殿下,此法凶险,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臻多宝声音平静,手中却已捻起一枚三寸长的金针,在灯焰上掠过,进行最后的消毒。他的目光扫过赵泓背部的毒纹,心中凛然。这绝非寻常毒素,他在太医局典籍中曾见过类似记载,与西域某种失传的巫毒描述极为相似。
赵泓低笑,笑声中带着惯有的嘲讽:“比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还险么?”他背对臻多宝,目光却落在对面一扇绘有墨色山水的檀木屏风上,屏风上的山水意境悠远,是前朝某位大家的真迹。“开始吧。”他的语气轻松,但臻多宝注意到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指节发白。
臻多宝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指尖按上赵泓后颈的风府穴。触感冰凉,仿佛触摸的不是活人之躯,而是久埋地下的玉石。他能感觉到穴位下细微的搏动,那是生命的气息,却也夹杂着一种阴寒的异物感。
“首针,鬼宫。”他轻吟《心经》首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金针刺入的瞬间,赵泓肌肉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臻多宝清晰地感觉到,针尖触及的皮下有东西猛地收缩,像是沉睡的虫豸被惊扰。更奇诡的是,金针突然变得烫手,针体微微弯曲,抵抗着继续深入的力量。这违背常理的现象若是发生在寻常医者身上,怕是早已惊慌失措。
但臻多宝凝神静气,指力陡增。金针突破那无形的阻力,没入穴位一寸二分。赵泓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汗珠,顺着坚毅的脸颊轮廓滑下。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臻多宝继续念诵,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指间已捻起第二枚针。
随着针数增加,阁内的气氛越发诡异。每一针落下,赵泓背上毒纹便波动一次,仿佛有生命般蠕动挣扎。金针依次刺入鬼心、鬼路、鬼枕等穴位,针针相连,构成一个诡异的图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甜气息,混合着清心香的苦味,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调和。
臻多宝的额上也见了汗。他从未见过如此顽强的毒素,更诡异的是,随着金针深入,他竟能通过针体感知到赵泓体内的状况——那不是寻常的经脉气血,而是如同探入了一个充满敌意的巢穴,每一寸都在排斥他的入侵。这种感知远超寻常医者的“手感”,更像是一种直接的精神触碰。
通过金针,他仿佛看到了阴暗的洞穴,毒液如活物般盘踞在赵泓的经脉中,闪烁着不祥的幽光。这毒有意识,它认识到了金针的威胁,正在组织抵抗。
第七针落于鬼藏穴时,异变突生。
赵泓猛地前倾,一口黑血喷溅而出,正中对面的绘屏。墨色山水瞬间被毒血浸染,墨与血交融,在绢帛上晕开诡异的紫红色。血珠顺屏风流淌,将青山绿水变成了一片幽冥地狱。那血并非静止,而是在屏风表面微微蠕动,如同有生命的墨迹。
臻多宝动作不停,反而加快了下针速度。“殿下,忍住!”他声音依然平静,但念诵《心经》的节奏已微不可察地加快。他注意到赵泓的身体开始轻微痉挛,背部的毒纹颜色加深,几乎变成黑色。
赵泓强忍剧痛,抬头时恰见屏风上自己的倒影——以及身后那个专注施针的身影。在扭曲的镜像中,他看见臻多宝低垂的眼睑,长而密的睫毛正如蝶翼般轻颤。这个发现让他莫名怔住:这双手稳如磐石的金针圣手,竟也会颤抖?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这个总是冷静自持的太医另一面。
“你的手在抖。”赵泓喘息着说,声音因痛苦而沙哑。
臻多宝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中的第八针:“是殿下体内的毒在抵抗,力道非同小可。”他轻轻旋转针体,感受着下方那股阴寒力量的涌动。“这毒...似乎认得这金针之法。”
赵泓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它当然认得...这是它第二次见识这套针法了。”
臻多宝手中动作微微一滞。第二次?难道之前有人对赵泓用过十三鬼穴针法?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套针法是他这一脉的秘传,当世除了他,应该无人精通至此。
他没有追问,现在不是时候。第九针,鬼窟,位于耳后凹陷处。这一针下去,赵泓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整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臻多宝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防止他因剧烈动作而导致金针移位。
透过薄薄的医官袍袖,臻多宝能感受到赵泓皮肤下肌肉的痉挛和那股阴毒力量的奔腾。奇怪的是,在这一接触中,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漫天飞雪、冲天的火光、一个背影决绝地走入火海...
他猛地收回手,那些画面瞬间消失。是幻觉?还是...
十三鬼穴,已刺其九。臻多宝的指尖开始发麻。每一次金针刺入,都像是与无形之物搏斗。他清晰地感觉到,赵泓体内有一种阴寒的力量正在苏醒,试图将他的金针逼出。最长的几枚针已在微微震动,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
“殿下体内之毒,非比寻常。”臻多宝沉声道,他捻起第十针,瞄准膝下三寸处的鬼垒穴,“它似乎...有意识。”
赵泓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汗水已浸湿他的鬓发:“西域巫毒,自然不同中原凡品。”他声音虚弱,眼神却锐利如常,“你可能驾驭?”
臻多宝没有回答,而是将针刺入鬼臣穴。这一针下去,赵泓整个背部毒纹突然活了过来,青紫色脉络如蛇般扭动,在皮肤下鼓起可怖的轨迹。金针变得灼热难当,臻多宝的指尖已烫出水泡,但他握针的手依然稳定。
透过针体,他仿佛“看”到了那毒的真相——它不是单纯的物质,更像是一种有生命的诅咒,盘踞在赵泓经脉深处,与宿主共生。这种感知让臻多宝心底发寒。金针渡厄,渡的不仅是病痛,更是某种超乎理解的存在。
第十一针,鬼封。位于胸口膻中穴下一寸,是控制全身气机的关键。
就在针尖触及皮肤的刹那,赵泓突然伸手抓住臻多宝手腕。他的力道大得惊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这一针下去,或许会惊醒你我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臻多宝直视他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瞳孔中,他看到了一丝罕见的犹豫——甚至是恐惧。“殿下若惧,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烛火噼啪作响,屏风上的血渍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最终,赵泓缓缓松手,笑意更深:“有趣。继续吧,让我看看你的手段。”
臻多宝点头,针尖轻旋,刺入鬼封穴。就在针体没入的瞬间,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反冲力沿着金针传来,震得他整条手臂发麻。同时,赵泓身体剧烈一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通过金针,臻多宝的意识仿佛被拉入了一个黑暗的空间。那里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寒冷和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在这空间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它愤怒而强大,对闯入者充满敌意。
“稳住心神!”臻多宝低喝,既是对赵泓,也是对自己。他强忍着那股精神上的压迫感,继续念诵《心经》:“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最后一针,鬼藏复穴。这是十三鬼穴中最关键的一针,位于头顶百会穴后一寸,据说此穴直通元神,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神智受损。
臻多宝将最长的一枚金针捻在指间,那针足有七寸长,细如发丝,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形体。他深吸一口气,默诵心经最后一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针落之时,整个铜人阁的烛火齐齐暗了一瞬,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抽走了空气中的氧气。臻多宝感到针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那不再是简单的物理抵抗,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对抗。他集中全部意志,将针缓缓推进。
赵泓身体剧烈颤抖,又一口血喷出,这次的颜色却已从墨黑转为暗红。背上的毒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金针停止震动,温度也逐渐恢复正常。
当最后一枚针完全没入,阁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原本偶尔能听到的远处更漏声也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一种低沉的嗡鸣声从赵泓体内传出,起初几不可闻,随后逐渐增强,直到整个房间都在微微震动。臻多宝看到赵泓的背部,那些毒纹最后聚集的地方,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形成一个凸起,似乎在寻找出口。
“坚持住,这是毒素最后的反抗。”臻多宝低声道,他的手依然稳稳握住金针,不断微调着角度和深度。
突然,那凸起破裂,一股黑气从中涌出,在空气中凝聚成模糊的形状。那形状变幻不定,时而如毒蛇,时而如蜘蛛,最后定格为一个扭曲的人脸模样,没有五官,只有三个空洞代表眼和口。
黑气向臻多宝扑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恶意。臻多宝不闪不避,口中念诵《心经》的速度加快,同时手中金针轻轻一转。一道金光从针尖射出,与黑气碰撞在一起。
没有声音,但臻多宝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在那瞬间,他脑海中再次闪过画面:这次是一个黑暗的密室,墙上画着诡异的符文,一个穿着西域服饰的老者正在举行某种仪式,而年轻的赵泓躺在祭坛上...
画面一闪而过,黑气被金光击散,化为乌有。赵泓长舒一口气,倒在榻上,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臻多宝缓缓起针,每一枚金针离开身体时都带出一丝残余的黑气,在空气中消散。当最后一枚针离开鬼宫穴,他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几乎站立不稳。
“第一次疗毒完毕。”臻多宝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他退后几步,靠在药柜上才能稳住身体,“七日后再行第二次。”
赵泓勉力撑起身,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向屏风上那片紫红色的“山水”,轻声道:“这倒成了一幅好画。”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欣赏,仿佛那被他的毒血污染的珍贵屏风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作品。
臻多宝正在收拾针具,闻言抬头,正对上赵泓的目光。那双眼睛不再有痛楚带来的浑浊,清明得令人心惊。在那一刻,臻多宝突然意识到,刚才的疗毒过程可能不仅仅是他在探究赵泓的秘密,赵泓同样在通过这一过程观察着他。
“你的睫毛一直在抖。”赵泓突然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专注。
臻多宝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睑。他没想到在那样凶险的过程中,赵泓还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赵泓笑道,笑声虚弱却依然带着那种特有的嘲讽:“原来名满京城的金针圣手,也会紧张。”
臻多宝低头整理针匣,没有接话。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颤抖并非源于紧张,而是每一次金针刺入时,从赵泓体内传来的抵抗之力太过强大,几乎要震伤他的经脉。更令他不安的是,在疗毒过程中他看到那些碎片画面——那绝非寻常的幻觉。
两人一个整理针具,一个慢慢穿着衣袍,阁内陷入奇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臻多宝注意到赵泓穿衣的动作有些迟缓,手指在系扣子时微微颤抖。这不是平日那个权倾朝野、举止从容的肃王,而是一个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人。这种罕见的脆弱感让臻多宝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这毒,究竟是什么?”臻多宝终于问道,声音在寂静的阁内显得格外清晰。
赵泓系衣带的手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一场交易的代价。”他转向臻多宝,眼神复杂,“你既已用金针探过我的身体,难道看不出端倪?”
臻多宝沉默片刻,选择坦诚相告:“它像是活的。我从未见过如此有灵性的毒素,它几乎...认识我。”
“是啊,活的。”赵泓轻笑,笑声中带着苦涩,“就像养在身体里的蛊,只不过比苗疆蛊毒更加狡猾难缠。它会学习,会记忆,甚至会...报复。”
他站起身,走到那面被血污染的屏风前,指尖轻触已经凝固的血迹:“臻多宝,你说医者能渡一切苦厄吗?”
“尽力而为。”臻多宝谨慎地回答。
赵泓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若这苦厄不是病,而是命呢?若是某人自愿选择的命运,医者还能渡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医学范畴,触及了更深的哲学与伦理。臻多宝没有立即回答,他感到赵泓的话中有话,似乎在试探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甚至忘了礼节直接推门而入:“殿下,宫里有旨,召您即刻入宫!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
赵泓神色一凛,瞬间恢复成那个权倾朝野的肃王,所有的脆弱感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他深深看了臻多宝一眼,低声道:“七日后,我再来。”
目送赵泓离去,臻多宝才缓缓坐下,摊开自己的双手。指尖的水泡已经破皮,露出鲜红的嫩肉。更让他心惊的是,在刚才的疗毒过程中,他不仅感知到了赵泓体内的毒,更感知到了别的东西——一段被刻意封存的记忆,一个关于雪夜、烈火与誓约的碎片。
金针渡厄,渡人,亦渡己。臻多宝隐隐感到,他与赵泓之间,远不止医患那么简单。而这十三鬼穴针法,开启的或许是一段两人都不愿面对的过往。
他走到那面被污染的屏风前,紫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在墨色山水间形成诡异的图案。臻多宝伸出手,轻轻触摸那血迹。令他惊讶的是,血迹触摸起来并非干涸血液应有的质感,而是微微湿润,甚至带着一丝温热,仿佛刚刚从体内流出。
更奇怪的是,当他的手指接触血迹的瞬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清晰的画面:一个年轻女子在雪地中奔跑,回头时露出与赵泓极为相似的眼睛,眼神中充满恐惧与决绝。
臻多宝猛地收回手,画面消失。他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沾了一点紫红色的痕迹,如同某种神秘的印记。
他转身看向那套金针,在烛光下,针体上似乎有细微的纹路在流动,那是刚才与毒素对抗时留下的痕迹。臻多宝突然意识到,这次疗毒可能已经改变了什么——不仅是在赵泓体内,也在他自己身上。
窗外,夜色深沉。铜人阁内的烛火依然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医书的墙壁上摇曳,如同一道无法摆脱的宿命。
臻多宝轻轻合上针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七日后第二次疗毒,他不知道届时将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金针渡厄,已经悄然揭开了一场关乎两人命运的大幕。
而那道幕布之后,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此刻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