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两侧的牛角灯笼忽明忽暗,将台上人影拉得诡谲扭曲。
京城最大的永乐傀儡戏院里,此刻座无虚席。达官贵人们屏息凝神,目光全被台上三尺之地吸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檀香的烟雾、女客鬓角茉莉花的清香,还有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臻多宝立在戏台帷幔之后,指尖银丝若隐若现。他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的傀儡师,身着半旧青衫,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手异常醒目——修长、白皙,每一丝肌肉的颤动都精准至极。
“下一出,《目连救母》。”班主嘶哑的报幕声落下,台下响起几声零落的掌声。
臻多宝指尖微动,三具人偶便从戏箱中缓缓升起。人偶雕刻得栩栩如生,关节处以牛筋为腱,随着银丝的操控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嗡鸣,宛如古琴最低沉的弦音。戏台背景缓缓转换,绘着栩栩如生的阿鼻地狱图景——刀山剑树,沸鼎镬汤,受刑的鬼怪面目狰狞。
“有些不对劲。”臻多宝眉头微蹙,声音低得只有身旁的助手能听见。
助手是个半大的小子,正忙着整理下一出戏要用到的傀儡,闻言抬头:“师父,怎么了?”
臻多宝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模糊的人脸,最终落在第二排一个空位上。那是预留的贵宾席,此刻却空着。赵泓本该在那的。
指尖银丝微微绷紧,台上正在演绎目连尊者闯入地狱的人偶随之动作一滞。臻多宝迅速调整,人偶又恢复了行云流水的动作,但那一瞬间的凝滞已经引起了几声低低的议论。
戏正演到高潮处,目连尊者与守狱鬼卒大战。银丝嗡鸣声渐渐变得尖锐,人偶在空中翻转腾挪,刀剑相击之声逼真得令人胆寒。台下观众屏息凝神,完全被带入那个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
臻多宝的额角渗出细密汗珠。操控三具人偶已极耗心神,更不用说今夜他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芒在背,让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如弦。
突然,戏院后方传来一阵骚动。门帘被猛地掀开,几个身影踉跄闯入。为首那人身形高大,尽管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暗色液体正顺指尖滴落,行动间却仍带着不容错认的军人气势。
是赵泓。
臻多宝指尖猛地一颤,台上人偶随之歪斜了一瞬。他迅速稳住,目光却与赵泓在空中交汇。只一刹那,赵泓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带着手下悄无声息地融入观众席最后的阴影中。
“有血。”助手突然低语,鼻子抽动着。
臻多宝也闻到了。那不是戏院里该有的味道——新鲜而浓烈,带着生命的热度。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台上,手指翻飞如蝶,人偶的动作愈发激烈。银丝在灯笼光下闪烁不定,嗡鸣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就在这时,戏台侧方的道具箱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声音极细微,淹没在人偶刀剑相击和银丝嗡鸣中。但臻多宝听到了。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银丝节奏不变,人偶依然在演绎着既定的故事,但他的重心已经微微下沉,整个人如一张缓缓拉开的弓。
《目连救母》接近尾声,目连尊者打破地狱之门,救出母亲刘氏。按照剧本,此刻应该有无数“鬼魂”从戏箱中涌出,象征着被解放的冤魂。
道具箱盖猛地弹开。
然而跃出的不是穿着鬼怪戏服的傀儡,而是三个黑衣劲装的身影。他们动作迅如闪电,手中兵刃在灯笼光下划出冷冽弧线,直扑观众席某处——正是赵泓所在的方向!
惊呼声撕裂了戏院的喧嚣。
臻多宝的反应快得超乎常人理解。几乎在刺客跃出的同一瞬间,他指尖银丝猛地抖动,台上三具人偶突然解体,木制肢体和银丝如天女散花般射向刺客。
最前方的刺客挥刀格开飞来的木偶手臂,但银丝已然缠上他的手腕。臻多宝手指一勾一拉,那刺客惨叫一声,兵刃脱手,手腕上出现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银丝远比看上去要锋利。
“保护大人!”赵泓的护卫拔刀迎敌,戏院内顿时乱作一团。达官贵人们尖叫着四处奔逃,桌椅翻倒声、哭喊声、兵刃相交声混杂在一起。
另外两名刺客已然逼近赵泓。赵泓虽负伤,却毫无惧色,独臂拔出佩剑,剑光如练,挡住最先劈来的刀。金铁交鸣声中,他踉跄后退,伤口的血喷涌得更急。
臻多宝从戏台上一跃而下,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细如发丝的银线。他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如游鱼般灵活,所过之处,银丝如蛛网蔓延。
一个刺客正要从背后偷袭赵泓,突然感觉脖颈一凉。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看见自己的指尖被数根几乎看不见的银丝缠绕。他还未反应过来,臻多宝已经从他身边掠过,手指优雅地一抖。
银丝割入皮肉,血珠瞬间渗出,缀成一条诡异的珊瑚项链。刺客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缓缓倒地。
赵泓趁机一剑刺穿另一个刺客的肩膀,随即飞起一脚将其踹倒在地。护卫们一拥而上,将那人制住。
“留活口!”赵泓喝道,声音因伤痛而沙哑。
臻多宝已经来到他身边,手中银丝如活物般游动,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你受伤了。”
“小伤。”赵泓咬牙,“这些不是普通刺客。”
的确不是。臻多宝的目光落在被打落的刺客佩刀上。刀柄缠绕的锦带虽然褪色,但仍能辨认出御赐物品特有的龙凤纹样。这些刺客,竟与皇室有关?
突然,戏台方向传来助手的惊呼。臻多宝猛地回头,看见最后那个被银丝所伤的刺客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摇摇晃晃地扑向戏台后方的那排戏箱。
臻多宝瞳孔骤缩——那里藏着更多武装傀儡,若被启动,后果不堪设想。
他手中银丝疾射而出,却在半途被什么东西齐齐切断。银丝落地如断蛇般扭动。
暗处还有人!
赵泓也察觉到了,几乎与臻多宝同时向戏台冲去。那受伤的刺客已经扑到最大的那个戏箱前,用还在流血的手猛地掀开箱盖。
箱内并非寻常傀儡,而是整整一排弩箭,机关已然启动。
没有思考的时间。臻多宝手中剩余的银丝全部射出,不是射向刺客,而是射向戏箱上方悬挂的巨大地狱绘景布幕。他狠狠一拉,整面布幕轰然坠落,恰好在弩箭发射前一刻覆盖了戏箱。
闷响从布幕下传来,弩箭全部射在了结实的画布和地面上。
臻多宝喘着气,方才那一瞬间的爆发让他指尖渗血。赵泓已经一剑结果了那个刺客,此刻正单膝跪地,脸色苍白如纸。
戏院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还能动的观众早已逃散一空,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几具尸体。赵泓的护卫正在检查每个角落,确保再没有隐藏的杀手。
“多谢。”赵泓抬头看向臻多宝,眼神复杂,“你又救了我一次。”
臻多宝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那个被布幕覆盖的戏箱前,小心翼翼地用剑挑开画布。弩箭装置精巧无比,绝非寻常工匠所能制作。更令人心惊的是,箱内夹层中还有数把同样的佩刀,刀鞘上都缠着那种褪色的御赐锦带。
“这些人是怎么混进来的?”赵泓的副将颤声问,“戏院前后都有我们的人把守...”
臻多宝的目光落在戏箱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一朵五瓣梅花。他的脸色微微变了。
“你知道什么?”赵泓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变化。
臻多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个戏箱不是班社的财产。”
“那是谁的?”
“梅家。”
两个字如冰坠地。赵泓瞳孔收缩:“梅相爷的梅家?”
臻多宝缓缓点头。京城无人不知梅氏——当朝宰相梅执礼的家族,权势熏天,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更重要的是,梅相爷与赵泓的政见素来不合,朝堂上明争暗斗已久。
“不可能。”副将脱口而出,“梅相爷何等身份,怎会用这种手段...”
赵泓抬手止住他的话,目光仍锁定臻多宝:“你为何认得梅家的标记?”
臻多宝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曾在梅家班社做过三年傀儡师。”
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赵泓艰难地站起身,走到戏箱前仔细查看那个梅花标记。的确是真的,梅家工匠特有的标记手法,外人难以模仿。
“大人,您的伤必须立刻处理!”军医焦急地上前。
赵泓摆摆手,目光仍盯着臻多宝:“梅家为何要杀我?又为何选在此时此地?”
臻多宝尚未回答,戏院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碰撞声。大批御林军涌入戏院,为首的将领看到满地狼藉和赵泓的伤势,脸色顿时大变。
“赵大人!这是...”
“李统领来得正好。”赵泓语气平静,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有刺客行刺,已被制服。请立即封锁戏院,所有相关人员一律拘押待审。”
李统领连连称是,指挥手下控制现场。当他看到戏箱内的弩箭和佩刀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他的目光在御赐锦带上停留,脸色愈发苍白。
赵泓示意军医简单包扎伤口,然后走到那个被生擒的刺客面前。那人肩部重伤,面色灰败,却仍咬着牙一声不吭。
“谁派你来的?”赵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刺客闭目不答。
赵泓冷笑一声,对李统领道:“带回诏狱,好生审问。”
“诏狱”二字让刺客猛地睁开眼,恐惧一闪而逝。但他仍紧咬牙关,甚至试图咬舌自尽,被眼疾手快的士兵掐住两颊,塞入口枷。
臻多宝静静看着这一切,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一段残存的银丝。他的目光不时飘向戏院深处的某个阴影角落,仿佛那里还藏着什么。
赵泓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缓步走近:“多宝先生似乎心事重重。”
臻多宝抬眼,那双总是半阖的眼眸此刻清明如镜:“赵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何处奇怪?”
“梅相爷若真要行刺,为何用自家戏箱?又为何让刺客佩戴御赐锦带?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世人,凶手与梅家、与皇室有关?”
赵泓眼神微动:“你的意思是...”
“太明显了。”臻多宝轻声道,指尖银丝微微颤动,“明显得像舞台上的戏。”
赵泓沉默片刻,突然对李统领道:“仔细搜查戏院每一个角落,特别是戏台后方和道具间。有任何异常立即报我。”
御林军领命而去。赵泓这才转向臻多宝,压低声音:“你怀疑另有隐情?”
臻多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向那个被银丝割喉的刺客尸体。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刺客的衣领和袖口,最后在刺客的右手虎口处停留。
“看这里。”他指向虎口处厚厚的老茧,“这是常年练箭留下的茧子。”
赵泓皱眉:“刺客用箭并不奇怪。”
“但弩箭不需要这样的茧子。”臻多宝抬头,“只有长年使用强弓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痕迹。”
他起身走向另一个尸体,检查后道:“这个也是。还有那个被生擒的,虽然我没仔细看,但大概率也是如此。”
赵泓恍然:“你是说,他们原本是弓箭手,今夜却用了刀和弩箭?”
臻多宝点头:“为何要放弃最擅长的兵器,改用不那么熟练的?除非...”
“除非他们原本的计划就是要用弩箭。”赵泓接话,目光转向那个被布幕覆盖的戏箱,“而用弩箭的原因...”
两人同时看向戏箱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够覆盖整个观众席,特别是赵泓原本应该就坐的第二排贵宾席。
“他们原本没打算近身搏杀。”赵泓声音渐冷,“而是计划从远处用弩箭取我性命。近身攻击只是因为计划出了变故。”
臻多宝补充道:“而且他们似乎并不擅长近战。动作生硬,配合生疏,完全不像是专业刺客。”
赵泓陷入沉思。的确,今晚的刺客行动破绽百出,与梅相爷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相去甚远。若真是梅家要杀他,绝不会派这样蹩脚的角色。
“有人在嫁祸梅家。”赵泓得出结论,眼神锐利如刀,“甚至可能还想牵扯皇室。”
臻多宝轻轻点头,指尖银丝不知何时已经缠绕成复杂图案,宛如一张蛛网:“牵丝傀儡,看似自主舞动,实则每一动作皆由幕后之手操控。”
戏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御林军士兵急匆匆跑进来,手中捧着一个东西:“大人!在戏院后巷发现这个!”
那是一个箭囊,用料考究,绣着精致的云纹。更引人注目的是,箭囊上赫然绣着一朵五瓣梅花——与戏箱内的标记一模一样。
赵泓接过箭囊,脸色阴沉。证据似乎越来越指向梅家,但破绽也越来越多。真正的幕后黑手似乎并不在乎计划是否完美,反而像是在故意留下线索。
臻多宝突然道:“赵大人原本为何迟到了?”
赵泓一愣:“路上遇到百姓纠纷,堵住了去路。”他猛地醒悟,“你是说...”
“调虎离山?”臻多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还是故意让您迟到,以免被弩箭所伤?”
这个问题让赵泓脊背发凉。若真是后者,意味着幕后之人并非真要取他性命,而是要制造一场刺杀,嫁祸梅家。
戏院深处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臻多宝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残存的银丝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就在这时,戏台后方传来一声惊呼。一个御林军士兵踉跄退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大人!这里面...有东西!”
赵泓与臻多宝对视一眼,同时向戏台后方奔去。
在堆放杂物的角落里,一具尸体歪斜地靠在墙边。那是戏班的班主,咽喉被利刃割开,鲜血已经凝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四肢被银丝缠绕,摆成提线木偶的姿势,脸上还带着僵硬的微笑。
臻多宝蹲下身,检查那些银丝。与他自己使用的不同,这些银丝更加粗糙,但强度极高,显然是军用级别。
“杀人灭口。”赵泓沉声道,“班主肯定知道什么。”
臻多宝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班主手中紧握的东西吸引。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部件,雕刻精细,似乎是什么机关的一部分。他小心地掰开班主僵硬的手指,取出那个部件。
就在这时,戏院外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
赵泓脸色骤变:“是诏狱的紧急信号!”
他转身欲走,却因伤势踉跄一步。臻多宝下意识伸手扶住他,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多宝先生。”赵泓突然道,声音压得极低,“今夜之事,远未结束。赵某有一不情之请...”
臻多宝静静等着。
“先生技艺超群,观察入微,非常人所能及。”赵泓语气郑重,“赵某想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查明真相。”
臻多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木偶部件,又看看班主被摆弄成傀儡状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缠绕银丝的手指上。
许久,他轻轻点头:“江湖人不管朝堂事。但傀儡师最恨的,就是有人将他人的性命当作提线木偶。”
赵泓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随即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们...”
话未说完,戏院屋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响。臻多宝反应极快,手中银丝疾射而出,穿过椽木间隙。一声闷哼传来,接着是瓦片破碎声和远去的脚步声。
“追!”赵泓喝道。
几个御林军冲出去,但臻多宝摇头:“追不上了。那人轻功极好,只是不小心踩松了瓦片。”
他收回银丝,末端带着一丝鲜红。银丝在灯笼光下微微颤动,发出琴弦般的嗡鸣,血珠沿着丝线滑落,在地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梅花。
赵泓凝视着那血迹,眼神越来越冷:“京城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臻多宝轻轻缠绕着染血的银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牵丝已动,傀儡登台。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