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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旧部踏雪来

场景:梅园小筑外 \/ 暖阁内

北风,像一头被激怒的洪荒巨兽,裹挟着天地间最凛冽的寒气,在空旷的山野间肆意咆哮。鹅毛大雪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撕扯、揉碎,再狠狠砸向大地。视线所及,一片混沌的苍茫,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进了冰冷的灰白颜料之中。枯枝在风雪的淫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屋檐积蓄的厚雪不时簌簌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唯有小筑院墙边那几株绿萼梅,在几乎要将一切生机碾碎的暴风雪里,倔强地挺立着虬曲的枝干,点点深红的花苞紧紧包裹,如同凝固的血珠,又似黑暗中不肯熄灭的微小火种,成为这片死寂白幕中唯一不屈的生命宣言。

暖阁内,炭盆里上好的银霜炭燃烧着,发出稳定而柔和的橘红色光芒,努力驱散着从门窗缝隙里顽强渗入的刺骨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药香,与木炭燃烧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屏障,勉强守护着这一隅的安宁。

赵泓正蹲在炭盆旁,用一把小巧的黄铜火钳,极其细致地拨弄着炭火。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确保每一块炭都均匀受热,释放出最恒定的暖流。偶尔有细小的火星噼啪溅起,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映出瞬间的光影。他的目光不时投向暖榻上那个单薄的身影——臻多宝。他裹着厚厚的旧棉被,靠着几个软枕半倚着,双目微阖,脸色在炉火映照下依旧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一尊失血过多的玉雕,只有胸膛随着微弱的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才证明这具躯壳里尚存着不屈的意志。那场几乎夺去性命的重创和长期的忧思,早已掏空了他身体的底子,如今这暖阁里的片刻安宁,是赵泓拼尽全力才维系住的脆弱平衡。

突然——

笃…笃笃…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执着的声音,穿透了风墙雪幕的层层阻隔,清晰地敲打在厚重的木门上。

这声音并不急促,甚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刻入骨髓的谨慎,仿佛敲门者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又怕惊扰了什么。

赵泓的动作瞬间凝固。火钳悬在半空,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外,只有风雪的嘶吼在天地间回荡,单调而狂暴。但那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这暴虐的背景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再次响起:

笃…笃笃…

不是幻听!赵泓的心猛地一沉。这荒山野岭,风雪封路,寻常猎户樵夫绝不可能在这种天气出门。会是谁?追兵?还是……他不敢细想,但身体已如猎豹般无声地绷紧。他轻轻放下火钳,猫着腰,脚步轻得像踏在棉花上,瞬间移动到门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凝神分辨。除了风声雪啸,门外似乎只有一个人的、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缓缓按在腰间暗藏的短匕柄上,右手则极其缓慢地拉开了门栓,只拉开一条仅容目光透过的缝隙。

“呜——!” 刺骨的寒风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裹挟着冰刀般的雪片,猛地灌入,扑了赵泓一脸,瞬间的冰冷让他眯起了眼睛。

门外,站着一个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雪人”。来人身材魁梧高大,骨架粗壮,但此刻却被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压得微微佝偻着。厚重的、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粗麻斗篷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冻得发青、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紧抿的、干裂出血口的嘴唇。雪花不断堆积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又随着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而滑落。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在帽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正警惕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扫视着赵泓身后的庭院,以及风雪弥漫的来路。那眼神里,除了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环境的警觉和确认。

“谁?” 赵泓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岩石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戒备,同时身体微微前倾,做好了随时应对袭击或关门的准备。

门外那“雪人”似乎被赵泓的戒备惊了一下,但并未退缩。他再次确认了四周只有风雪,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后,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点帽檐。动作僵硬,仿佛关节已被冻住。更多的风雪趁机灌入他的脖颈,但他毫不在意。帽檐下,终于露出了那双眼睛的全貌——眼窝深陷,眼白浑浊布满血丝,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不敢置信的希冀光芒,死死地钉在赵泓脸上。

“敢问…此处…”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到了极点,如同砂砾在粗糙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从冻僵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可是梅园小筑?主人…可姓臻?”

“臻”字出口的瞬间,赵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地扫过对方暴露出的半张脸。风霜如刻刀,在原本刚毅的轮廓上留下了更深的沟壑,皮肤粗糙黝黑,嘴唇干裂出血,鼻尖冻得通红。但!那眉弓的弧度,那紧抿时嘴角下拉的线条,尤其是眼神深处那种磐石般的坚毅和忠诚……与他曾无意中在公子珍藏的一幅旧画上看到的某个模糊身影,以及公子偶尔陷入沉思时提及的只言片语瞬间重叠!

“你是……” 赵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更是难以置信的确认,“…臻安?”

门外的“雪人”如遭雷击!整个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这个名字注入了强大的电流。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爆发出狂喜至极的光芒,如同在无边无际的绝望冰原上骤然看到了代表生命的绿洲!他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要说什么,却因极度的激动和寒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滚烫的热泪瞬间涌出眼眶,在冰冷刺骨的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痕迹,旋即又被寒风冻结。

无需再言!赵泓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将门拉开更大的缝隙,迅速侧身让开通道,低喝道:“快进来!小心身后!”

臻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挤进门内,沉重的身躯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流和大量的雪沫。他反手用尽全力,“砰”地一声将厚重的木门死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吞噬一切的恐怖风雪。他甚至来不及拍打身上厚厚的积雪,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切地在光线略显昏暗的暖阁内搜寻。当他的视线越过炭盆跳跃的火光,终于捕捉到暖榻上那个挣扎着半坐起来、正望向门口的瘦削身影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公…公子?!” 臻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他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张脸——苍白,枯槁,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曾经明亮如星、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只剩下病骨支离的轮廓和眼中沉淀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沧桑。巨大的悲伤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紧随其后的却是失而复得的狂喜!这两种极端的情感猛烈地冲撞着他的心脏,这个曾在尸山血海中浴血拼杀、断骨流血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铁汉,此刻却像一个走失了多年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噗通”一声,双膝如同被巨锤砸中,重重地、毫无缓冲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额头“咚”地一声狠狠磕下,压抑了不知多少日夜的悲恸、担忧、自责和终于寻到的狂喜,化作无法抑制的嚎啕,冲破了喉咙的枷锁:

“公子啊!老奴…老奴臻安…终于…终于找到您了!苍天开眼!苍天开眼啊!老奴…老奴以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滚烫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带着体温的水渍。

这声嘶力竭的哭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臻多宝的心上。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本就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长久以来筑起的、用以隔绝痛苦的冰层瞬间碎裂,水光汹涌弥漫。他挣扎着,不顾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试图掀开被子下榻,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安叔…安叔!快…快起来!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是我臻家…连累了你们这些忠义之士啊……” 他伸出枯瘦的手,急切地、颤抖地伸向跪伏在地的老仆。

赵泓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泪的重逢场面震撼得心头发酸。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一个箭步抢上前,配合着臻多宝的动作,用力搀扶住臻安粗壮却因激动而脱力的臂膀。“安叔,快起来,地上凉,公子受不得风寒!” 他低声说道,声音也有些发哽。

主仆二人终于紧紧相拥在一起。臻安宽阔的肩膀因无法抑制的抽泣而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臻多宝则用力地拍打着老仆厚实却布满冻疮的后背,仿佛要将这些年积压的所有痛苦、思念和无言的感激都拍进这具饱经风霜的躯体里。他的下巴抵在臻安粗糙的头发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对方的肩头。暖阁内弥漫着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恸,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一种跨越了生死、超越了主仆的、近乎父子般的深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臻安压抑的哭声在交织回荡。

这沉重的拥抱持续了许久许久,直到臻安的情绪如同退潮般,从剧烈的爆发慢慢转为深沉的呜咽,再到只剩下肩膀轻微的抽动。他终于稍稍平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臻多宝,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失而复得的珍视。

“公子…您…您受苦了…” 他哽咽着,挣扎着想要站直身体,却因跪得太久加上激动,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赵泓连忙稳稳扶住。

臻安这才仿佛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解开身上那件几乎被雪水浸透、沉重冰冷的粗麻斗篷,露出里面同样沾满泥泞和雪渍的旧棉袄。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一个用好几层厚实油布反复包裹、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油布外面已经被体温微微焐热,但内里依旧冰凉。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像捧着稀世珍宝,无比郑重地奉到臻多宝面前:

“公子…老奴无能…这些年东躲西藏,颠沛流离…只…只寻得这些粗陋之物…” 他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油布,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里面露出的东西,在这荒僻苦寒之地,却足以让任何人动容:几株品相尚可、根须完整的老山参,虽然年份不算顶好,但胜在新鲜,药力保存完好;一朵色泽深紫、伞盖厚实的野生灵芝;一小包晒干的、散发着独特清香的铁皮石斛;还有几块用盐腌渍得发硬、散发着肉香的鹿肉干;一小袋用皮囊装着、颗粒饱满的精米;甚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珍贵的青盐。这些,是臻安用性命和难以想象的艰辛换来的,是他所能带给公子最珍贵的“补给”和心意。

看着这承载了千山万水、千难万险才送达眼前的“粗陋之物”,臻多宝的指尖冰凉,心口却如同被滚烫的暖流狠狠冲刷。他伸出枯瘦的手,极其缓慢地、珍重地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袱,指尖拂过冰冷的油布,感受到里面药材的硬实和粮食的颗粒感,仿佛触摸到了臻安那颗滚烫的、始终未曾改变的赤诚之心。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而低沉,蕴含着无尽的复杂情感:

“安叔…你…能活着找来,能再见到你,于我而言,已是这风雪天里…最大的恩赐和慰藉了。这些东西…太珍贵了。” 他将包袱轻轻放在榻边,目光再次落在臻安那张饱经沧桑、泪痕未干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张脸深深镌刻进心里。

短暂的、带着劫后余悸的寒暄过后,暖阁内的气氛似乎稍稍回暖。赵泓默默地给臻安倒了一碗温热的清水,臻安感激地接过,咕咚咕咚大口喝下,冰冷的身体似乎也缓过一丝热气。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和雪水,目光落在臻多宝依旧苍白消瘦的脸上,重逢的喜悦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阴霾所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忧虑、愤怒和恐惧的神情。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不自觉地绷紧,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他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正低头整理着那件湿透斗篷的赵泓,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眉宇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显露出深深的顾虑和欲言又止。

臻多宝立刻捕捉到了臻安这细微的变化。他太了解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护卫了,若非天塌地陷般的大事,绝不会让这位铁骨铮铮的汉子露出如此凝重而忌惮的神色。他心头一沉,面上却不显,只是平静地看向赵泓,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吩咐:“泓儿,你去看看药煎得如何了,火候不能过了。再给安叔煮碗浓浓的热姜汤来,多加些姜片和红糖,驱驱寒气。安叔这一路,怕是冻坏了。”

赵泓何等机敏通透。臻安那一眼和臻多宝这看似寻常的吩咐,他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有机密要事相商,需要他回避。他心中虽有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面上依旧恭敬如常,立刻应道:“是,公子。安叔您稍坐,姜汤很快就好。” 说完,他利落地拿起榻边小几上温着的药罐,又取了姜块和糖罐,动作自然地掀开布帘,退到了外间的小厨房里。布帘落下,隔开了内外两个空间,暖阁内的光线似乎也随之暗沉了几分。

确认赵泓的脚步声在外间厨房停下,并传来轻微的、似乎是生火烧水的动静后,臻安才猛地凑近榻边。他刻意压低了本就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般的寒气,沉重地、一字一句地砸在臻多宝的心上:

“公子!出大事了!天…要塌了!” 他先是用一句极重的话定下了基调,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愤怒,“朝中…有人要借‘重修国史’这块遮羞布,在关于…关于当年那桩泼天大案的记载上…动手脚!他们要…要彻底抹黑我们臻家!”

“重修国史?!” 臻多宝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万钧雷霆狠狠劈中!他眼中的温情和方才的暖意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那寒意并非茫然,而是瞬间洞悉了这“修史”二字背后所蕴含的滔天恶意!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火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瞳孔深处仿佛有冰蓝色的厉芒一闪而过,锐利如刀!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毫无血色的掌心软肉,几乎要掐穿皮肉,渗出殷红,他却浑然不觉!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盆里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此刻听来却如同丧钟在敲响,更衬得臻安带来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后的绝对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几乎要将人的灵魂都压垮。

臻安看着公子瞬间惨白如金纸的脸,看着他极力压抑却依旧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手背上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心如刀绞,痛彻肺腑!他知道这消息对公子意味着什么,这比当年被构陷下狱、比流放苦寒、比听闻家族倾覆的消息更加恶毒百倍!但他不能不说!他强忍着悲愤,继续用那把无形的、淬着剧毒的钝刀,一点点地、更深地割裂着臻多宝的心:

“据…据我们埋在宫中的暗线,拼着性命不要,冒死递出的消息…” 臻安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血泪和刻骨的仇恨,“…以新任枢密副使、左谏议大夫霍韬为首的一帮新贵佞臣,仗着圣眷正隆,正在暗中串联,上下打点,威逼利诱!他们…他们打算在重修《景隆实录》中,关于当年那场大案的章节里…模糊掉所有指向真正幕后黑手的关键证据链!把构陷的罪名,更多地推到几个早已被灭口或是流放天涯海角、死无对证的‘替罪羊’身上!甚至…甚至会在史书中用春秋笔法,含沙射影地暗示…暗示我们臻家…并非全然无辜!说什么‘行事或有僭越,刚愎自用,方授人以柄’,‘结交非人,难辞其咎’……公子!他们这是要…是要颠倒乾坤!混淆黑白!要在煌煌青史之上,彻底玷污臻家百年清誉!要让我们臻家世代忠良之名,遗臭万年!更要为当年那些真正的主谋元凶…还有他们如今仍在朝堂高位上、道貌岸然的徒子徒孙们…开脱、洗白!让他们永远披着忠臣良将的画皮,高枕无忧啊公子!”

“霍韬!”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臻多宝的心上!他并不陌生。霍韬,寒门出身,却以狠辣果决、善于钻营而着称,近几年在朝堂上如火箭般蹿升,深得今上信任,是新贵中的翘楚。坊间早有传闻,其发迹背后隐隐有着当年构陷臻家、如今依旧权势熏天的某位大佬或其家族势力的影子!原来,所谓的“平反昭雪”,不过是新帝登基时为了稳定人心、粉饰太平而做的表面文章!真正的清算,竟是要在青史之上,用最冠冕堂皇的“史笔”,将他臻家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不仅要肉体消灭,更要精神诛灭九族!何其歹毒!何其阴险!

一股毁天灭地的怒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悲凉,如同火山岩浆般在臻多宝的胸腔内疯狂冲撞、沸腾!这股力量如此狂暴,几乎要将他这副早已残破不堪的躯壳彻底撕裂、焚毁!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发出粗重的喘息,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濒死般的灰败。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公子!公子您怎么样?!” 臻安看到臻多宝摇摇欲坠,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然而,就在臻安以为公子会因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而暴怒嘶吼、会因这终极的侮辱而崩溃呕血之时——

臻多宝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眼中没有预料中的疯狂怒火,没有绝望的崩溃,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泪光。有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仿佛蕴含着吞噬一切的黑暗风暴,却又被一种强大到恐怖的意志力死死地压制住,凝固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冰冷,仿佛吸尽了这暖阁里所有的暖意和生机,也吸走了他自己最后一丝作为“人”的温度。整个暖阁的温度似乎都随之骤降。

他没有理会臻安的搀扶,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沉默地、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了臻安的手,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地走向窗边。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孤寂,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磐石般的沉重。

窗棂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伸出那只刚刚还因愤怒而紧握、此刻却冰冷僵硬的手,用尽力气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呜——!” 更猛烈的寒风如同找到了突破口,卷着冰冷的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地抽打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脖颈上。刺骨的冰冷瞬间侵袭全身,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具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只是定定地、一眨不眨地望向窗外。

窗外,风雪依旧在疯狂地肆虐、咆哮,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拖入冰冷的混沌深渊。视线一片模糊,只有狂暴的白色在旋转、怒吼。然而,就在这片毁灭性的混沌中心,就在咫尺之遥的院墙边,那几株绿萼梅的枝干,在狂风暴雪的蹂躏下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却始终没有折断!那些深红色的、紧紧包裹的花苞,如同凝固的火焰,在漫天飞雪中时隐时现,顽强地对抗着这足以摧毁一切的严寒。它们沉默着,没有呐喊,却以最坚韧的姿态,宣告着生命的存在和不屈。

臻多宝就那样站着,望着,一动不动。风雪扑打着他,寒意侵蚀着他,时间仿佛在他身边凝固了。他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像,又像一个在凝视着宇宙终极奥秘的哲人。久到臻安几乎以为公子已经被这噩耗彻底击垮,失去了神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和担忧几乎要将他吞噬。

终于——

一个平静到近乎虚无、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似从地狱深处飘来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荡在死寂的暖阁里。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洞穿了千年历史迷雾的彻骨冷冽,一种看透人心鬼蜮后沉重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和嘲讽:

“史笔如刀……

人心如镜。”

这八个字,轻飘飘的,如同叹息,却像八座万仞冰山轰然砸落在臻安的心湖!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他望着公子挺直却显得异常孤寂、仿佛与窗外风雪融为一体的背影,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更绝望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直透灵魂深处!这不是愤怒的咆哮,不是绝望的哭喊,这平静之下,是看透一切后的无边寂寥,是对煌煌青史沦为权贵玩物的极致嘲讽,是对人心鬼蜮最深沉的悲凉与洞察!这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臻安感到恐惧!他仿佛看到公子心中那最后一丝对“公道”的微弱希望之火,在这八个字里彻底熄灭了,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无尽的黑暗。这平静,是绝望的深渊?还是…另一种更可怕风暴的开始?臻安不敢想,只觉得手脚冰凉,遍体生寒。

外间小厨房。

赵泓佯装低头,专注地擦拭着药炉外壁上沾着的些许炭灰。他的动作看似平稳,实则心潮早已如同外面的风雪般翻涌不息。内室的谈话虽然被刻意压得极低,如同蚊蚋细语,但他自幼习武,天赋异禀,耳力远超常人。那断断续续、如同破碎冰片般的关键字眼,还是顽强地穿透了布帘的阻隔,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耳鼓:

“修史……篡改……臻家……清名……玷污……霍韬……开脱……徒子徒孙……”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留下焦糊的印记。他擦拭药炉的动作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止。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微湿的抹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隐隐浮现。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真相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开!原来如此!公子那沉甸甸的“臻”字背后,并非仅仅是旧伤沉疴,而是背负着如此滔天的血海深仇和旷世奇冤!一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而如今,那些人竟还不肯罢休!连史书上最后一点清白都要用最阴险、最“名正言顺”的方式彻底抹去!这是何等歹毒的心肠!这是要将人挫骨扬灰,还要在坟茔上泼尽污秽,永世不得超生!

公子那最后一句平静到诡异的话——“史笔如刀,人心如镜”——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冰冷、洞悉一切的悲凉,让他不寒而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跳动。刚刚才在珍贵药材和精心照料下稍有起色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比凌迟更残酷的终极打击?这看似平静避世的梅园小筑,还能成为公子最后的庇护所吗?还是说,这铺天盖地的风雪,连同这比风雪更冷酷的人心世道,终究要将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也彻底吞噬?

炉火在药罐下依旧静静地燃烧着,瓦罐里的药汤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低沉而单调的声响,水汽氤氲升腾。然而,赵泓的心,却像是骤然坠入了万丈冰窟的最深处,被无边的寒意和沉重的忧虑死死包裹。他看着布帘缝隙里透出的、内室那微弱摇曳的光影,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这看似与世隔绝的梅园,此刻,已然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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