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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薄如蝉翼,悄然漫过青石板路,将“多宝阁”门前几株老柳染上淡淡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露水浸润草木的清气,沁人心脾。多宝阁内,却早已不是往日的静谧。几个年轻身影,穿着干净利落的短褐,穿梭于博古架与条案之间,动作带着初生牛犊的生涩,却也透着一股子蓬勃的干劲。他们或轻手轻脚地拂拭器物上本不存在的微尘,或小心挪动着沉重的木箱,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角落里那两尊“镇阁之宝”。

臻多宝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的紫檀木桌后。桌面上,一柄素面紫砂壶嘴吐着袅袅白气,氤氲了他线条柔和的脸庞。他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暖意,越过书页,悄然落在那几个忙碌的年轻人身上。那眼神,如同春日暖阳拂过初绽的新芽,饱含着期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手。他身侧侍立着两个弟子,左首的林青,身量颀长,面容沉静,眼神专注时如同古井无波;右边的石小满则身形略显单薄,眼珠灵动,透着一股子藏不住的机灵劲儿,此刻正微微踮着脚,伸长脖子看着大师兄的动作。

多宝阁的侧门外,隔着一道爬满藤萝的月亮门,便是赵泓那处简朴却开阔的院落。此时,那方天地里空气紧绷,与多宝阁内氤氲的古物气息截然不同。清越而带着金石之质的呼喝声整齐划一地响起,如同惊雷初绽,震得院中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十来个精悍的年轻后生,清一色紧束的靛蓝劲装,腰扎板带,在晨曦中拉开架势,拳脚生风,演练着最基础的拳架。汗水早已浸透了他们额前的碎发,沿着年轻、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脚下的泥土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每一次发力都带着破风的锐响,显示出非同寻常的刻苦。

赵泓如标枪般挺立在院角一方青石之上,身形凝定如山。他双手负于身后,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场中每一个年轻的身影。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唯有专注与审视,如同铁匠在淬火前审视每一块通红的铁胚。

“陈大勇!”赵泓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喝声,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砸在院中。

队列最前方,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少年闻声猛地一顿,收住一个刚猛的冲拳,动作略显滞涩,气息也微微紊乱。他黝黑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挺直了胸膛应道:“师父!”

赵泓并未移动分毫,眼神却牢牢锁在他身上:“‘虎扑’之势,讲求身如崩弓,意透指尖。你方才那一拳,力散于臂膀,意滞于胸腹!心中可有杂念?”

陈大勇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额上汗珠滚落得更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气息,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惭:“师父,弟子……弟子方才想着昨个儿南街李婶子家的鸡又给野狸子叼走了一只,琢磨着今晚是不是该去她家院墙外头多巡两圈……”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不妥,头垂得更低了。

场中隐隐传来几声极力压抑的闷笑,旋即又在赵泓目光扫过时化为一片死寂。

赵泓并未动怒,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身形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青石上已空空如也。下一刻,赵泓那高大沉稳的身影已立在陈大勇面前,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守护之心,是好的。”赵泓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弟子的耳中,“然武者之念,贵在纯一。临敌之际,一丝杂念便是破绽,一念分神便成死穴!手中无刀,心中亦不可有尘。”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你们手中练的是拳脚,心中修的,却是‘守护弱小、明辨是非’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比什么绝世武功都重!都给我记到骨头缝里去!”

他话音落下,院中再无半点杂音,只有愈发沉重的呼吸和拳脚破空的风声,带着一种沉凝的力度。少年们眼神中的懵懂与一丝残留的嬉笑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仍显急促的脚步声从月亮门那边传来。林青的身影出现在门洞下,他手里捧着一个用素白棉布小心包裹的物件,步履稳健,径直走向臻多宝的书案。他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石小满,脸上混杂着兴奋与紧张。

“师父。”林青在书案前站定,声音清朗沉稳,双手将布包稳稳托起,置于案上,“前日收来的那只‘嘉佑年制’款双耳瓶,我和小满已按您点拨的法子,将那道冲口重新处理过了。只是……弟子们愚钝,于其胎骨、釉色及款识细微处,尚有几点不明,心中委实难安,恳请师父再指点一二。”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覆盖的白布。

布包褪去,一只造型古朴雅致、线条流畅的双耳瓶显露出来。瓶身釉色莹润,青中微微泛灰,瓶腹一侧,一道原本狰狞的冲口裂纹已变得细若游丝,不凑近细看几乎难以察觉,显见修复手法极为高明。那圈足底部,清晰地落着“嘉佑年制”的楷书款识。

臻多宝放下手中书卷,目光温和地落在瓶子上,又抬起眼看了看自己这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他并未立刻去审视器物,反而问道:“说说看,何处不明?”

林青微微躬身,指着瓶身一处釉面:“师父您看,此瓶釉色,乍看是典型的影青,但细察之下,其青中隐有灰意,釉面光泽似比官窑器物少了几分‘宝光’,多了几分温润内敛。然其胎骨却又异常坚密洁白,叩之金声玉振,绝非寻常民窑所能有。此为一惑。”他的手指移向那道修复的冲口,“其二,弟子清理冲口内里旧痕时,发现其断面并非新伤,内里沉积的旧沁色极深,且断口边缘隐隐有极其细微的、多次施釉的堆叠痕迹,手法极为隐蔽老道。这……似与官窑常见的单层施釉工艺有异。”

他顿了顿,眉头微锁,显出思索的痕迹:“最要紧的是第三点——其款识,‘嘉佑年制’四字,笔力雄浑,结体端方,刀锋转折处却偶见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生涩,少了官窑御款那种一气呵成的绝对自信。可其规制、位置,又分明是官窑样式。”林青抬起头,眼中充满求知的困惑,“三者相悖,弟子实在难以定论。小满师弟也说,这瓶看着像官窑的骨,披着民窑的皮,款识却像个……像个临摹的秀才字?”

旁边的石小满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接口道:“对对对,师父!就是这种感觉!别扭!像……像大户人家的小姐穿了丫鬟的衣裳,可那衣裳料子又比小姐自己穿的还好!古怪得很!”他抓耳挠腮,努力想表达清楚那种矛盾感。

臻多宝听着两个弟子的陈述,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湖面涟漪,一圈圈漾开,越来越深。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那是一种看到璞玉经过精心雕琢终于绽放出温润光辉的欣慰。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伸出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拈起案上一柄小巧精致的放大镜,却没有递给弟子,也没有自己使用,只是将其轻轻放在瓶边。

“青儿,小满,”臻多宝的声音带着春风般的暖意,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你们眼力已足,心思亦细。所察三点,皆切中要害。”他微微一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引导和绝对的信任,“此瓶之惑,根子不在其釉色、胎骨或款识本身,而在于它生于何时、何地、何人之手。嘉佑年间,朝廷官窑烧造规制森严,然……临近岁贡之时,偶有窑火不济,或贡品数目临时短缺,当如何?”

林青的双眼骤然睁大,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脱口而出:“师父是说……‘官搭民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正是!”臻多宝含笑颔首,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官窑督造之匠,亲入民窑顶尖炉口,取官窑之泥料、釉方,甚至亲掌火候,借用民窑窑炉与匠人劳力,烧制贡瓷!此瓶——”他指着那只双耳瓶,“釉色灰意,乃民窑窑温、气氛细微差异所致;胎骨坚白,正是官窑泥料无疑;那款识笔力间的一丝迟滞生涩,非是临摹不精,而是民窑写款工匠骤然书写官家御款,心中敬畏惶恐,落笔难免拘谨所致!至于那冲口内里的多次施釉痕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青,“必是当年官匠为求万全,暗中加固的秘法!此物,非是赝品,实乃‘官搭民烧’之珍罕实证!其历史之曲折,比寻常官窑更添一层沧桑意趣!”

林青和石小满如同醍醐灌顶,呆立当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那只双耳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它的灵魂。瓶身上每一道釉色的流转,每一处胎骨的纹理,甚至那款识笔画间微不可查的颤抖,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语言,诉说着数百年前窑火熊熊中那段鲜为人知的秘辛。方才的种种矛盾与疑惑,瞬间被这“官搭民烧”四字贯穿,豁然开朗,化作一股炽热的气流在他们胸中激荡。

臻多宝看着弟子们眼中闪烁的明悟光芒,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拿那放大镜,而是轻轻拍了拍林青托着瓶底的手背,那动作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这瓶子的身世,你们已然看透。它背后的故事,也由你们亲手接续。”他收回手,端起桌上温热的紫砂壶,从容地啜饮了一口清茶,语气云淡风轻,“青河镇东街那间新铺面,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过几日,你二人便带着这瓶子,还有前些日子修复妥当的几件东西,去那里支应着。‘多宝阁’的分号,是时候亮出招牌了。寻常的鉴定、小修,你们尽可放手去做。若有实在拿捏不准的……”他微微一顿,眼中笑意更深,“也不必急着回来问我。多想想‘物何以成’,‘人何以用’,答案往往就在其中。”

林青捧着双耳瓶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开分号?独立支应?师父竟如此放心?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与沉甸甸责任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平素的沉稳。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深深低下头,将怀中的瓶子抱得更紧,仿佛那不是一件瓷器,而是师门传承的千斤重担和无上荣光。

“师父!我……我们真的能行?”石小满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师父,又看看师兄怀里的瓶子,最后猛地转向林青,脸上混杂着激动、紧张和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

“有何不可?”臻多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笃定,“玉不琢,不成器。翅膀不硬,如何高飞?去吧,把咱们‘多宝阁’的招牌,在青河镇东头也立起来!”他挥了挥手,那姿态,是真正的放手。

就在林青和石小满捧着那只承载着新使命的双耳瓶,心潮澎湃地退出多宝阁,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面库房的门帘后时,赵家小院里的呼喝声也恰好告一段落。汗水浸透了少年们的靛蓝劲装,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热气。赵泓立在院中,目光如铁砧上冷却的锻铁,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筋骨活开了,该让脑子也动动了。”赵泓的声音打破了沉凝的寂静,“陈大勇,带两个人,去南市口巡一圈。孙婆婆昨儿个说,那边总有外乡的牲口贩子乱停大车,堵了街面。”

“是!师父!”陈大勇胸膛一挺,声如洪钟,脸上的稚气在汗水和肃穆中褪去不少。他利落地朝身旁两个同伴一招手,三人动作迅捷地整理了一下衣襟,便大步流星地朝着院门走去。他们的步伐带着初生牛犊的虎虎生气,也带着一份刚刚被赋予职责的郑重。

青河镇仿佛从晨光的薄纱中彻底苏醒过来。石板路上的人流渐渐稠密,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交织成一片市井的喧腾乐章。陈大勇带着两个同伴——身形精干如猎豹的王栓柱和年纪最小却眼神最亮的李二狗——沿着主街向南市口走去。他们靛蓝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挺拔醒目,引来不少镇民好奇或友善的目光。

“大勇哥,看,是赵师父的徒弟们!”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笑着对同伴低语。

“可不,精气神儿就是不一样,看着就让人安心。”另一个点头应和。

这些细碎的议论声飘入耳中,让陈大勇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脚步也更加沉稳。他牢记着师父的话,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街面。

南市口是青河镇最热闹的牲口交易地,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特有的腥膻味和草料干涩的气息。果然,街角拐弯处,两辆堆满草料、沾满泥泞的骡车歪歪斜斜地停着,几乎将本就狭窄的路口堵死。一个挑着满满两筐青菜的老汉被堵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扁担在肩上咯吱作响,却怎么也绕不过去。

骡车旁,三个粗壮汉子正旁若无人地蹲在地上,就着一小坛土酒和几包油腻的熟肉,吆五喝六地划着拳。他们敞着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对身后的拥堵和抱怨充耳不闻。

陈大勇眉头一拧,大步上前,声音洪亮却不失礼数:“几位大哥,劳驾挪挪车,挡着道了,后面乡亲都过不去。”

划拳声戛然而止。蹲在中间那个满脸横肉、额角带疤的汉子斜睨着眼,慢吞吞地转过头。他目光在陈大勇三人年轻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扫过,又落在他们整齐却明显朴素的靛蓝劲装上,嘴角一咧,露出几颗焦黄的门牙,嗤笑出声:“哟呵?哪儿蹦出来的小雀儿?毛儿还没长齐吧?也学人管起闲事来了?滚一边儿玩泥巴去!”他身旁两个同伴也哄笑起来,眼神轻蔑。

陈大勇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血气上涌,拳头在身侧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发白。王栓柱和李二狗也怒目而视,身体绷紧,眼看就要冲上去。

那疤脸汉子见他们怒形于色,非但不惧,反而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摇晃着站起身,故意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陈大勇脸上,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怎么?小崽子还想动手?爷爷走南闯北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胎里打转呢!识相的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就在这剑拔弩张、王栓柱和李二狗几乎要按捺不住冲上前的一瞬,陈大勇脑海中猛地炸响师父那句沉甸甸的话:“‘守护弱小、明辨是非’!这八个字,比什么绝世武功都重!”那声音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他翻腾的怒火和本能的冲动。

不能动手!师父说过,武是止戈!是守护!不是为了好勇斗狠!

电光火石间,陈大勇的目光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锐利地刺向疤脸汉子那敞开的衣襟之下。对方因逼近而动作牵扯,左侧肋下靠近胃脘处,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肤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同,呈现出一种陈旧的、失去弹性的暗红,上面似乎还有几道细微的、扭曲的增生疤痕轮廓!

这位置……这疤痕的形态……

赵泓低沉有力的讲解瞬间在他心中响起:“……旧伤在肋下胃脘左近者,多因钝器重击或摔跌挤压所致。伤及筋肉经络,虽皮肉愈合,每逢阴雨湿冷或饮食生冷、情绪激荡时,必致内里气滞血瘀,痛如针刺刀绞,牵掣半身……”

疤脸汉子还在唾沫横飞地叫骂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凶狠,似乎下一秒就要动手推开陈大勇。

陈大勇动了!

他出手如电!但目标并非对方的面门或胸膛,而是疤脸汉子敞露的左肋下方,那块暗红色的陈旧疤痕区域!他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快、准、稳地按了下去!指腹带着一股刚柔并济的力道,不轻不重,却极其精准地压在了疤痕边缘几个特定的点上!

“呃啊——!”

疤脸汉子口中嚣张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充满了猝不及防、深入骨髓的痛苦!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又像是被滚油泼中,猛地佝偻下去,脸色瞬间由涨红转为惨白,黄豆大的冷汗刷地从额头、鬓角冒了出来,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他双手死死捂住左肋,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眼神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惊恐和剧痛带来的茫然。

他身旁两个同伴的哄笑僵在脸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陈大勇稳稳地收回手指,脸上没有丝毫得色,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专注。他俯视着痛得几乎蜷缩在地上的疤脸汉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和那痛苦的呻吟:“这位大哥,肋下旧伤,每逢阴雨湿冷,或酒肉下肚、气急攻心之时,便痛如刀绞,牵连半身,可对?”

疤脸汉子痛得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抽气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大勇,里面全是惊骇和难以置信。

陈大勇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方才那一按,是替你暂时推开些淤塞的气血,稍缓这钻心的痛楚。若想日后少受这活罪,”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扫向那两辆堵路的骡车,“先把路让开,让乡亲们通行。然后,戒酒,忌生冷油腻,每日早晚,以掌心揉按我方才点过之处,顺三十六,逆三十六。这手法,”他顿了顿,看着疤脸汉子那因剧痛和震惊而扭曲的脸,“可还配管你这档子‘闲事’?”

疤脸汉子疼得浑身痉挛,额上青筋暴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陈大勇那平静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扎进他混乱的脑子里。戒酒?忌口?揉按?这小子……这小子怎么知道自己这要命的旧伤?刚才那一下,痛是真痛入骨髓,可那股子钻心的绞痛,好像……好像真的被那两指头给硬生生按散了些?

他艰难地抬起冷汗涔涔、毫无血色的脸,浑浊的瞳孔里映着陈大勇年轻却异常沉稳的面容。那眼神里最初的凶戾早已被剧痛和一种更深的恐惧碾得粉碎,只剩下茫然和一丝求饶的意味。他哆嗦着嘴唇,喉咙滚动了几下,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挪……挪车!快……快他娘的挪车!”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旁边那两个早已吓傻的同伴如梦初醒,哪里还敢有半分怠慢和刚才的嚣张气焰?两人手忙脚乱,如同被鞭子抽着一般扑向那两辆堵路的骡车。他们笨拙地拉扯着缰绳,鞭子甩得啪啪响,嘴里胡乱吆喝着,试图把沉重的骡车拖离街心。车轮在石板地上吱嘎乱响,草料簌簌落下。

被堵在后面的挑菜老汉和其他行人,先是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随即反应过来。老汉脸上焦急的皱纹瞬间舒展开,长长舒了口气,朝陈大勇投去感激的一瞥,赶紧挑着担子,颤巍巍地从刚让开的缝隙中穿了过去。其他等待的行人也纷纷加快脚步,一时间,小小的街口竟有了些顺畅的流动感。不少人经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一眼那几个靛蓝色的年轻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陈大勇不再看那如烂泥般瘫软在地、兀自痛苦呻吟的疤脸汉子,只是对王栓柱和李二狗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一左一右站定,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三人挪车,维持着刚恢复的秩序。他们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种名为“守护者”的庄重。

夕阳熔金,将青河镇西头那座饱经风霜的矮旧城楼浸染得一片辉煌。褪色的砖石在暖光中仿佛重新拥有了温度,楼顶斑驳的瓦片反射着柔和的光晕。赵泓与臻多宝并肩立于城楼垛口前,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布满岁月刻痕的石板地上。

两人目光所及,正是青河镇东头那片新生的气象。隔着鳞次栉比的青灰瓦顶,远远可见一面簇新的黑漆招牌,在夕照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多宝阁”三个描金大字,端方雅正,赫然其上。东街口新开的分号门前,人影绰绰,虽不及老店那般门庭若市,却也有三三两两的镇民进出,带着好奇与信任。一个穿着半旧绸衫、像是小商人的中年男子,正捧着一个用布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从门内退出,脸上带着释然和恭敬的神色,朝着门内连连拱手。门内,隐约可见林青沉稳还礼的身影和石小满探头探脑的机灵劲儿。

目光顺着东街往下移,正是南市口附近。喧闹已然平息,街道恢复了井然。几个熟悉的靛蓝色身影正沿着街边缓缓而行。陈大勇走在最前,身姿挺拔,步伐稳健。孙婆婆,那个在南市口摆茶水摊、总是絮絮叨叨的老妇人,此刻正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颤巍巍地从摊子后面绕出来,脸上笑开了花,不由分说地将几个白胖的大肉包子硬塞进陈大勇和王栓柱手里。少年们起初还推辞着,脸上带着腼腆,最终拗不过老人的热情,只得接过,脸上漾开纯粹而温暖的笑容。旁边几个街坊也笑着围拢过去,对着那群年轻的护卫说着什么,气氛融洽而温暖。

城楼上的风带着白日残留的暖意,吹拂着赵泓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夕照中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赤金,目光沉静地追随着街上那几个靛蓝色的点,久久不语。

“放手,原比攥紧更难。”臻多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惯有的温润,如同指间摩挲多年的美玉。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边缘磨得极其圆润光滑的青铜古钱,钱体泛着幽深的青黑色泽。他的拇指指腹正一遍遍、缓慢而专注地抚过那钱币光滑的方孔边缘,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看着他们……尤其是青儿今日捧着那只双耳瓶时,那眼神里的光,还有你那大勇徒儿按下去的那一指……”臻多宝唇角勾起一丝复杂而欣慰的弧度,“才知我们这点微末道行,真正传下去的,不是掌眼识宝的功夫,也不是克敌制胜的招式。”

赵泓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街道上那群被街坊围着的年轻身影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城楼基石般稳固:“是根骨里的东西。”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自己话语的分量,“是青儿面对古物时那份‘格物致知’的敬畏与穷究,是大勇在拳头攥紧时心头压下的那八个字的分量——‘守护弱小,明辨是非’。”他收回目光,转向臻多宝,那双深邃的眼中映着夕阳的金红,也映着老友温润的脸庞,“此物不灭,星火便成燎原。”

臻多宝摩挲古钱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传来那枚古钱圆润边缘特有的、令人心安的弧度。他低头凝视掌心这枚陪伴自己大半生、不知抚慰过多少焦虑时刻的旧物,温润的眼眸深处,漾开一丝释然如水的涟漪。那枚被掌心温度浸润得无比熟悉的铜钱,此刻似乎也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他五指轻轻收拢,再缓缓摊开,那枚古钱已悄然滑入他宽大的袖袋深处,如同珍藏起一个不再需要的旧梦。

“走吧。”臻多宝的声音带着晚风拂过柳梢般的轻快,他最后望了一眼东街那簇新的“多宝阁”招牌,和招牌下隐约透出的年轻身影,“雏凤清声……终是响起来了。”

赵泓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暮色渐合的街镇,投向更远处护卫队归来的方向。他眼底深处,那惯有的冷硬线条,在夕阳的余烬里,悄然融化成一抹不易察觉的暖流。城楼的风,带着远方炊烟的气息,拂过两人衣袂。

暮色温柔地沉降,将青河镇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安宁。通往赵家小院的青石巷弄里,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陈大勇、王栓柱、李二狗三人靛蓝色的身影在昏黄灯笼的光晕下缓缓出现,结束了今日的巡守。孙婆婆塞的那几个大肉包子,早已被他们小心地分食干净,此刻只余掌心一点暖意和胃里的踏实。

推开院门,里面却并非预想中的寂静。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地照亮了院中景象。只见另外几个本该歇下的同伴,竟都未回房,一个个屏息凝神,在清冷的月光下,重新拉开了拳架。他们的动作比白日更慢,更沉,每一个细微的转折、重心的挪移都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没有呼喝,只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脚底碾过沙砾的轻响,在寂静的院子里弥漫开来,构成一幅无声的修炼图卷。

陈大勇三人站在门口,微微一怔,随即会意。没有言语,他们悄无声息地走到同伴旁边,自然而然地融入进去,沉腰坐马,凝神静气。靛蓝色的身影在月下移动、定格,如同被赋予生命的剪影。

而在镇子东头,“多宝阁”分号的后院小屋里,灯火如豆。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两个伏案的剪影。林青端坐如钟,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他手中捏着一柄细如发丝的刻刀,刀尖在灯下闪烁着微芒,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案上一件木雕佛像底座一道细微的裂璺。每一次下刀都极轻、极稳,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极易惊醒的梦。

他身旁的石小满,则像只不安分的小猴,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凑近灯盏,几乎要把鼻子贴到手中一个碎裂成几瓣的瓷质小鼻烟壶上。他指尖小心翼翼地拈着一点特制的胶料,屏住呼吸,试图将一片米粒大小的碎片严丝合缝地归位。灯光将他鼻尖沁出的细密汗珠照得亮晶晶的。他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和那顽固的碎片打着商量:“……这边……哎,对喽!祖宗诶,你可算听话了……”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韧劲儿。

灯火跳跃了一下,映得窗上两个年轻的影子也跟着晃动,却始终紧紧依偎在那片温暖的光晕里。屋外,青河镇已沉入酣眠,万籁俱寂。唯有这东、西两处不灭的灯火,如同悄然孕育的星辰,在寂静的夜幕下,无声地积蓄着破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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