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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临安城还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薄雾和水汽如轻纱般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青石板路在雾气的浸润下,泛着湿润的幽光,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赵泓静静地立在“多宝阁”紧闭的乌木大门前,他的身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模糊。他仰头凝视着那块高悬在门上的沉重黑漆金字招牌,岁月的痕迹和尘烟的侵蚀使得“多宝阁”三个字的轮廓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那沉甸甸的威严却依然存在,宛如一块巨大的盾牌,将阁内与外界隔绝开来。

赵泓伸出手,他那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木牌边缘,仿佛能触摸到这“多宝阁”曾经的辉煌与荣耀。然而,时光荏苒,如今的“多宝阁”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这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如同清晨的微风,轻轻地从他唇边逸出。

是该变一变了。

他唤来亲兵——如今已转为府衙差役的周铁和吴顺。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将这块象征过往森严秩序的牌匾从门楣上卸下。牌匾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片浮尘。赵泓亲自抱起它,如同告别一个沉重的时代,将它安置在院墙角落的背阴处。

“去请城南最好的漆工师傅来,要快。”赵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漆工便提着工具箱匆匆赶到。赵泓指着角落里那块蒙尘的旧匾:“老丈,烦劳将这牌匾上的旧漆尽数刮去,重新髹饰。字,要用上好的金漆,要亮,要正。”

老漆工眯着眼,手指在旧匾上摩挲片刻,又看了看眼前这位一身旧军袍却气度沉凝的年轻官差,点点头:“大人放心,老朽省得。这木头是好料,底子厚,刮干净了,新漆上去,保管在日头底下能晃花人眼!”

刺耳的刮刀声在清晨的院落里响起,旧日的威严被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温润坚实的木胎。赵泓不再看那匾,转身大步走向后院。那里堆着他前几日寻来的上好硬木料子,榫卯结构已在心中勾勒了千百遍。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操起斧凿锯刨。木屑纷飞,汗水沿着他专注的侧脸滑下,滴落在新刨出的木纹里。木料在他手中渐渐显露出流畅的弧度和坚实的骨架,一架轻便结实的轮椅逐渐成型。每一根辐条的打磨,每一个榫卯的严丝合缝,都倾注着他无声的关切——这是他为臻多宝准备的新“腿”。

当老漆工用柔软的羊毛笔蘸取粘稠如蜜的金漆,小心翼翼地在重新打磨光滑的牌匾上勾勒出“多宝阁”三个遒劲大字时,赵泓也完成了轮椅最后一道工序的上蜡。阳光终于刺破云层,金灿灿地泼洒下来,照在簇新的牌匾上,那三个字骤然迸发出耀眼而内敛的光芒,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冰冷金字,更像沉淀了岁月的温暖琥珀。赵泓亲手将牌匾挂回原处,又在门楣之上悬起一盏素雅的六角绢纱宫灯,灯罩上墨竹疏朗,迎风似有飒飒清响。

随着门扉缓缓开启,一股陈旧而神秘的气息扑面而来。赵泓定睛看去,旧日的“多宝阁”宛如一座沉睡的巨兽,终于揭开了它那幽深曲折、机关重重的面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隔断,它们如同壁垒一般,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迷宫之中。每一道隔断都显得异常厚重,仿佛是为了抵御外界的入侵而精心设计的。赵泓不禁想象着,在这重重隔断之后,是否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宝藏。

而那沉沉的玄关屏风,更是给整个空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氛围。它宛如一道屏障,将外界与内部隔离开来,同时也似乎在暗示着屏风后面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赵泓凝视着屏风,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器和尘封珍宝混合的沉闷气味,这种味道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赵泓深吸一口气,试图缓解这种不适感,但那股气味却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他的鼻尖。

光线艰难地从门缝和窗棂中挤进几缕,在地面上投下鬼魅般的暗影。这些暗影随着光线的移动而摇曳,给整个空间带来了一种阴森的感觉。赵泓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陈旧和破败,与他想象中的珍玩之所相去甚远。

赵泓微微皱眉,他开始意识到,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构筑的堡垒,而非存放珍玩之所。这里的布局和氛围都透露出一种防御和封闭的意味,似乎是为了保护某些重要的东西而存在的。

“拆!”他言简意赅,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激起回响。周铁和吴顺应声而动,抡起锤斧。沉重的玄关屏风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分隔空间的厚重木板墙被一段段卸下,光线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活水,猛地涌入,瞬间照亮了无数在幽暗中悬浮的尘埃。原本被切割得狭小逼仄的空间豁然开朗,视野一直延伸到后窗,窗外几竿翠竹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刚刚露出的光洁地面上。

臻多宝的图纸被赵泓紧紧攥在手中,每一个墨点,每一条勾勒的线条,都清晰印在他脑海里。他指挥着周铁和吴顺,将那些线条在现实中一一铺陈开来。沉重的花梨木博古架被安置在光线最通透的东墙,架身线条洗练流畅,不再有繁复的雕花累赘。一架古朴的琴案靠窗摆放,旁边是一方低矮的茶席,几张线条温润的素面圆凳随意围拢。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堂中央一张宽大的矮榻,榻面铺着素色细苇席,边缘圆润,可供三五人随意围坐品茗论道。

赵泓半跪在地,仔细地铺展着新运来的苇席。席子散发着植物特有的干燥清香,触手温润。他用手掌一遍遍抚过席面,确保每一寸都平整服帖,不留一丝皱褶。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如同擦拭最珍贵的宝刀。

臻多宝来的时候,改造已近尾声。他坐在赵泓亲手打造的轮椅上,膝上搭着一条薄毯,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轮椅的木料是赵泓特意挑选的,纹理细腻,推起来极其平稳顺滑。阳光穿过敞亮的窗格,在他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赵泓,”他声音还带着大病初愈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把西墙边那个架子,再往南挪一寸半。”

赵泓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那具沉重的紫檀木博古架旁。他沉腰坐马,双臂肌肉瞬间贲张,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随着一声低沉的发力声,那架子竟被他稳稳抬起一角,仅凭腰力臂力,一丝不苟地向南平移了臻多宝要求的那一寸半距离。架子落地,纹丝不动,连架子顶上一个小巧的瓷瓶都未曾晃动分毫。

“东边靠窗那个小几,角度偏了。”臻多宝的目光锐利如昔,扫过每一个角落,“要正对着窗外那丛芭蕉最舒展的那片叶子。”

赵泓依言上前,俯身,双手稳稳扶住几面,眼神专注地调整着角度,微微左移,再轻旋一丝。当小几的线条与窗外芭蕉叶的轮廓形成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呼应时,臻多宝紧抿的唇角才微微放松,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

臻多宝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即将登场的器物,仿佛它们都是他的老朋友一般。他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点,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与这些器物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他凝视着那件宋代龙泉窑的青瓷荷叶洗,釉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温润而内敛。那淡淡的青绿色调,宛如春天初绽的嫩叶,清新而雅致。荷叶洗的形状如同一片真实的荷叶,卷曲的边缘和细腻的纹理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它静静地放置在琴案的一角,仿佛在等待着主人的轻抚。

接着,臻多宝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明代竹根雕的“踏雪寻梅”笔筒上。笔筒的刀法洗练而精准,将风雪中老者的蓑衣纹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根线条都清晰可辨。老者的身姿在笔筒上显得栩栩如生,仿佛他正踏着厚厚的积雪,寻觅那寒冬中的梅花。这个笔筒被放置在茶席的中央,与周围的茶具相互映衬,透露出一种古朴而典雅的气息。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架小巧的“走马灯”机关。它被安置在博古架最显眼的一格,仿佛是整个房间的焦点。灯屏素白,尚未点烛,却已经散发出一种神秘的魅力。走马灯的构造精致而复杂,让人不禁想象当烛光燃起时,那灯屏上的图案会如何旋转、变幻,展现出怎样的奇妙景象。

“衬底,”臻多宝指着博古架空着的格位,“不要明黄,太艳;不要朱红,太沉。用那匹素青的杭绸,剪裁服帖,要显出器物本身的‘骨’。”

赵泓立刻找出那匹素青色杭绸,剪下一方,仔细地铺在格底。他动作一丝不苟,如同侍奉一件稀世珍宝,指尖将丝绸的每一处细微褶皱都抚平压实。

“再暗半分,”臻多宝微微摇头,“颜色压住了洗子的釉色。”

赵泓立刻换上一块颜色略深一度的青绸,重新铺好。臻多宝凝视片刻,终于颔首:“是了。”

赵泓推着轮椅,在渐渐成形的空间中缓缓移动。臻多宝的目光落在每一处细节:苇席边缘是否毛糙,博古架格子的间距是否匀称,窗棂透进来的光线是否恰好能照亮琴案一角……他时而沉默,时而低声指点。赵泓如同他最坚实可靠的臂膀和双腿,每一次移动,每一次调整,都精准无误。当臻多宝因某个精巧的布局构想而双眸发亮时,赵泓只是默默地看着,手臂上搬运重物留下的酸痛似乎也悄然消散了。偶尔臻多宝指出他某个细微的偏差,赵泓也绝无二话,立刻闷头修正,直到臻多宝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如释重负般的笑意。

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洒满焕然一新的临安街巷。吉日已至,“多宝阁”紧闭多日的乌木大门,在晨光中无声地向两侧敞开。

这里没有震耳欲聋的鞭炮硝烟,也没有喧嚣的锣鼓鼓吹。然而,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却有一缕清雅悠长的沉檀香气,宛如一位隐身的仙子,自门内袅袅逸出。这股香气,仿佛是一只无形的素手,轻柔地牵动着过往行人的心神,让人不禁驻足,想要一探究竟。

那崭新的金漆匾额,在朝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仿佛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诱人的光芒。门楣上悬着的墨竹宫灯,随着微风的吹拂,轻轻摇曳,竹影婆娑,更增添了几分雅致和清幽。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如碎金般洒落在光洁如水的苇席地板上,投下玲珑变幻的光影。这些光影与袅袅升起的香烟交织缭绕,共同构筑出一个澄澈、宁静的世界,宛如一幅美轮美奂的画卷,引人入胜,令人陶醉。

最先循着这不同寻常的清雅气息而来的,是几位青衫磊落的文士,还有两位在临安收藏圈内颇负声望的老者。他们或乘轿,或步行,行至门前,望着那崭新的匾额和敞开的门扉,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迟疑和探究。旧日的“多宝阁”,以深不可测和拒人千里闻名,今日这番气象,着实令人意外。

“请。”赵泓立在门侧,一身干净的府衙差役服色,身姿挺拔如松。他并未刻意堆笑,只是沉稳地略一躬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目光锐利而克制地扫过每一位来客,如同守卫要隘的哨兵。

几位来客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几分好奇与谨慎,举步迈过那道曾经象征着森严界限的门槛。

一步踏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眼中瞬间浮起难以掩饰的惊诧。眼前的景象与他们记忆中的“多宝阁”截然不同!那令人窒息的幽暗与繁复隔断消失无踪,扑面而来的是开阔、明亮、通透的空间。温润的苇席地面,线条简洁的博古架,临窗的琴案茶席,还有那可供围坐的矮榻……空气中流淌着沉檀的微香、若有若无的新木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文墨与时光沉淀的安宁气息。这里不再像一座戒备森严的藏宝秘库,更像一处令人心旷神怡、可以安放心神的雅集之所。

“李老,张先生,王兄,冯公,还有陈老,诸位久违了。”一个温和而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寂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臻多宝坐在一架制作精良的木轮椅上,被赵泓缓缓推至厅堂中央。他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外罩一件青灰色半臂,虽面容清减,病色未褪,但那双眼睛却澄澈明亮,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平静力量。

“今日新张,蒙诸位不弃,拨冗前来,多宝感激不尽。”他微微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赵泓推着轮椅,在一件件器物前停下。臻多宝的目光落在那件龙泉青瓷荷叶洗上,指尖轻轻拂过它温润的釉面,仿佛在触碰一段凝固的时光。

“诸位请看此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沉静,“釉色如玉,器型舒展如新荷承露。想来,它曾置于某位隐士山居的书案之上。或许是在某个雨后的清晨,主人以竹筒引来的山泉注入其中,泉水清冽,涤净了松烟墨,墨香便也染上了泉的清冽、荷的微凉……”他娓娓道来,没有一丝一毫关于窑口、价值、传承的夸耀,只是描绘着器物本身的美感与它可能承载过的、充满诗意的生活片段。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落在那青翠欲滴的洗子上,仿佛真能看到山泉注入,墨香氤氲的画面。

轮椅移至那竹根雕“踏雪寻梅”笔筒前。刀工洗练,风雪凛冽中,老者骑驴,童子抱梅,意境孤高清绝。

“风雪漫天,前路茫茫,然老叟执意前行,所求为何?”臻多宝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喟叹,“非为名利,非为温饱。所求者,或许是寒梅一缕暗香,或许是天地间那一份独属于自己的澄澈。匠人刀下,刻的是景,亦是心——一份对高洁孤诣的向往。”他不再讲述技法如何精妙,而是点出了那风雪夜行背后,支撑着脚步的精神内核。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名唤冯延年,闻言不禁捻须,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共鸣。

最后,臻多宝的目光投向那架小巧的走马灯。赵泓会意,取来火折,点燃灯芯内的小蜡烛。烛火跳跃,灯内热气升腾,带动上方的扇叶缓缓转动。灯屏上绘着的几匹骏马,霎时如同活了过来,在光影流转间奋蹄奔腾,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机关虽小,巧思天成。”臻多宝看着那转动的光影,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纯粹的笑意,“烛火生热,热气升腾,推动扇叶,扇叶牵动轴轮,轴轮再带动画屏旋转……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古人智慧,便在这方寸之间,演绎着天地流转的至理。看这奔马,岂非也带着一种挣脱束缚、自在驰骋的快意?”

光影在他清癯的脸上跳跃,他专注地讲述着这小小机关蕴含的物理之妙与意趣之美,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感染力。客人们围拢过来,看得入神。有人随着奔马光影的节奏,手指在膝上轻轻叩击;有人低声与同伴讨论着热气驱动的原理;那位老翰林冯延年更是抚掌而叹:“妙!妙极!观此小物,竟有天地运行之概!”

冯翰林转向臻多宝,眼中满是感慨:“多宝啊,此间气象,大不同了。少了昔日那些云山雾罩的机锋,多了……赤诚。”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是器物本身的赤诚,也是你这份讲述的赤诚。”

臻多宝迎着他的目光,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唇边漾开一抹清浅而澄澈的笑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圈圈理解与释然的涟漪。

赵泓始终站在轮椅后方,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实的影子。他宽阔的肩膀微微绷紧,警惕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厅堂,留意着每一个进出者的细微举动,任何一点异动都逃不过他鹰隼般的眼睛。然而,他更多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被身前轮椅上的身影牢牢攫住。

他看见阳光穿过窗棂,为臻多宝专注讲述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清亮的眼睛,在谈论心爱之物时焕发出的光彩,不再是过去那种被沉重枷锁压着的、带着疲惫算计的幽光,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而温暖的光芒。这光芒,比博古架上任何一件稀世珍宝都更让赵泓移不开眼。当看到那些素来眼高于顶的文人雅士、挑剔成性的收藏家,此刻脸上流露出的不再是估价时的精明,而是纯粹的欣赏、被打动的沉思,甚至是一丝对器物背后那份“赤诚”的敬意时,赵泓紧抿的唇角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背,也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

午后,阳光西斜,将多宝阁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厅堂内,几位客人仍在茶席旁低声交谈,茶香袅袅。赵泓侍立一旁,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口。

一个瘦小的身影,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视野。

那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得几乎挂不住身,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沾满了污泥,赤着的双脚更是黑黢黢的。他瑟缩在门框投下的阴影边缘,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他脸上脏污得几乎看不清五官,唯独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此刻正死死地、近乎痴迷地黏在博古架最显眼的那一格上——那里,臻多宝的走马灯正在烛火驱动下,光影流转,骏马奔腾不息。

赵泓的眉头瞬间拧紧。他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步,高大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挡在了门口和臻多宝之间,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警惕,直直刺向那个肮脏而陌生的少年。少年被他冰冷的目光一刺,猛地打了个哆嗦,眼中痴迷的光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下意识地就要缩回阴影里逃跑。

“赵泓。”

臻多宝温和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制止。赵泓微微一滞,侧身让开些许。

臻多宝的目光也落在了门口那小小的身影上。少年的瑟缩惊惧与他眼中残存的、对走马灯无法熄灭的痴迷好奇,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那痴迷是如此的纯粹,不掺杂任何贪婪或算计,就像干涸土地上对雨露的本能渴望。

“推我过去。”臻多宝轻声吩咐。

赵泓沉默地推动轮椅,缓缓行至门口,在离少年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少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惊恐地看着轮椅靠近,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喜欢这个?”臻多宝的声音放得极轻,如同怕惊飞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目光温和地指向那架仍在旋转的走马灯。

少年浑身猛地一震,先是下意识地用力点头,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疯狂地摇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转身就要跑。

“阿顺,”臻多宝唤道,“取块干净的湿布巾,再倒碗温水来。”

吴顺应声快步而去,很快捧来一块温热的湿布巾和一碗清水。

“别怕,”臻多宝示意吴顺将东西递给少年,声音依旧平稳温和,没有半分逼迫,“擦把脸,喝口水。”

少年看着递到面前的布巾和水碗,又看看臻多宝平静的眼神,巨大的恐惧与一丝微弱的渴望在他脏污的小脸上激烈交战。最终,对那走马灯无法抗拒的向往压倒了恐惧。他颤抖着接过布巾,胡乱地在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一点苍黄的皮肤底色,又捧起水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

“知道它为什么会转吗?”臻多宝这才再次开口,目光落回那架走马灯,语气带着一种平等的探讨意味。

少年捧着空碗,怔怔地看着臻多宝,又看看那光影流转的灯。他眼中挣扎了片刻,似乎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他放下碗,抬起手,指着走马灯上方那小小的扇叶,又指向灯下燃烧的蜡烛,然后两只手笨拙地比划着热气向上蒸腾的样子。接着,他手指模仿扇叶旋转的动作,又指向灯屏上的奔马,急切地比划着轮轴转动的样子。他的喉咙里依旧只能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但那双粗糙、沾着污垢的手,此刻却异常灵活清晰,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指向关键部件,模拟着热气驱动、扇叶带动轴轮、轴轮再带动画屏旋转的整个过程,比划得比许多口齿伶俐的人都要明白透彻!

赵泓冷硬如岩石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他看向臻多宝。

臻多宝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年那双灵巧演示的手上,眼中先是骤然爆发出一种发现璞玉般的亮光,随即,那亮光又被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怜悯所覆盖。潼川关…姓鲁的巧匠…军械营…少年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指…所有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在这一刻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串起。他想起赵泓带回的消息里,那个在潼川关城破时,为了掩护同袍拆卸重要军械图纸而被乱箭射死的鲁姓匠人。这孩子…姓石?鲁…石…是同音?还是……他看着少年那双遗传了匠人天赋的手,一个决定在心中清晰地成形。

暮色如砚台中缓缓化开的淡墨,无声无息地洇染着临安城。送走了最后一位意犹未尽的客人,喧嚣散尽,焕然一新的“多宝阁”重归宁静。厅堂内,博古架上那些承载着故事与匠心的器物——青瓷荷叶洗、竹根雕笔筒、还有静静停下的走马灯——在渐次昏暗的光线下,褪去了白日的明丽,显露出一种更为沉静、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它们仿佛也在这片安宁中,默默沉淀着白日所聆听的故事。

赵泓推着臻多宝的轮椅,身后跟着一个焕然一新的小小身影——阿默。少年换上了赵泓一套改小的旧衣,虽然依旧空荡,但干净整洁。湿布巾擦去了污垢,露出一张清秀却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削的脸庞。他怯生生地跟在轮椅后面,眼神依旧带着小动物般的惊惶,但看向轮椅中那个清瘦背影时,却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和一丝不敢奢望的期待。

“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臻多宝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和。

阿默用力点点头,蹲下身,伸出食指,在光洁的苇席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却笔画分明的“石”字。

“石…”臻多宝轻声念出,看着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脊背,“石,坚且韧。纵使生于贫瘠,历经风雨,其质不改,其性不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年沉默的唇上,“你既不能言,便叫‘阿默’如何?默,非仅无声。默,亦是静思,是笃行,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华处见真章。”

“阿默…”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微弱的期待瞬间被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惊喜点燃,化作一片亮晶晶的光彩。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仿佛有无尽的话语想要冲破那无声的屏障。

赵泓的目光扫过阿默身上那套熟悉的旧衣——那是他多年前刚入伍时发的,如今穿在这孩子身上,空落落得让人心酸。他没有看臻多宝,只是沉默地转过身,大步走向通往后院厨房的小门。厨娘周大娘正收拾着灶台。

“周大娘,”赵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以后,多备一份饭食。”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是惯常的简洁,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调,“要…有营养的。他,”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厅堂方向,“太瘦。”

周大娘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赵泓身后门边探出的那个怯生生的、干净的小脑袋,立刻明白了过来,脸上堆起慈和的笑,连声应道:“哎!哎!大人放心!老婆子省得!保管给这孩子养得壮壮的!”

暮色四合,厅堂内最后一点天光也温柔地沉入黑暗的边缘。赵泓推着臻多宝,阿默安静地跟在旁边,三人停在开阔厅堂的中央。博古架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越发沉静温厚,架上的器物化作了沉默而坚定的剪影。空气里,新木的清香、沉檀的余韵、还有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这里,不再仅仅是臻多宝挣脱过往枷锁、寻回本心的新生之地。那一件件凝聚着逝去匠人心血的器物,那个被收留在灯火之下的哑默少年,都让这里成为了一艘方舟——承载着逝者未竟的技艺与心血,托举着生者微茫却坚韧的希望,在时光的长河中悄然启航。

赵泓的目光缓缓扫过轮椅中臻多宝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又落在他身旁那个单薄却努力挺直腰杆的小小身影——阿默。一种久违的、极其陌生又极其温热的情绪,如同初春悄然融化的冰层下涌动的第一股暖流,在他冷硬如铁、仿佛只容得下烽烟与军令的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悄然构筑起一个模糊却无比坚实的雏形。

家。

他心中默念着这个遥远得几乎陌生的字眼。

门扉开启,迎入的不仅是风雅清谈,更迎来了一缕在灰烬中挣扎着重新燃起、终将燎原的薪火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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