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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

沉滞的木音,像钝刀刮过汴梁城紧绷的夜皮。更夫佝偻的身影被惨淡的月光压扁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一步,一顿,拖出长长的、潮湿的印记。宵禁了。白日里喧嚣如沸的百万人家,此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捂住了口鼻,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沉黑和令人窒息的死寂。寒意浓重,带着水腥气的露水,无声地凝聚在屋檐瓦当、枯草败叶之上,沉沉欲坠。只有偶尔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犬吠,凄厉地撕破这墨汁般的粘稠,旋即便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在这片凝固的黑暗里,某些东西在无声地蠕动。比夜色更深沉的影子,从停泊在汴河浑浊水边的货船阴影下析出,从贫民窟歪斜板棚屋的缝隙间滑落,融入那些狭窄曲折、连月光也吝于光顾的巷陌深处。风卷过空洞的巷道,呜咽着,裹挟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和腐朽的泥土气息。

吏部考功司的小吏王焕,躺在自家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辗转反侧。被褥带着一股怎么也晒不掉的潮气,黏腻地裹着皮肤。身边,妻子发出均匀而沉闷的鼾声。白日里同僚那欲言又止、惊惶闪烁的眼神,还有桌案上那份突兀出现的、关于城西米仓亏空的抄录文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刀笔吏,却无意间瞥见了不该他看的角落,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似乎正缓缓收紧。

窗外,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王焕又翻了个身,木床发出刺耳的呻吟。他烦躁地闭紧眼,试图驱散心头那越来越重的寒意。就在眼皮沉重,意识即将滑向混沌深渊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破空声,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刺穿灵魂的锐利,钻入他耳中。

颈侧骤然传来一点微凉,像被寒露滴了一下。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猛地炸开,沿着血脉轰然奔流!王焕的双眼在黑暗中陡然圆睁,喉咙里爆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猛地向上弓起,又被无形的巨力死死按回床板。他徒劳地伸出手,在空中疯狂抓挠,指尖痉挛着,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虚无。意识如退潮般迅速抽离,视野被粘稠的黑暗彻底淹没。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妻子那毫无察觉的鼾声,依旧均匀地响着,带着一种残忍的安稳。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窗纸上,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点墨渍,无声地抽离了那根细若牛毛的吹针管。影子贴着墙根,比夜行动物更迅捷、更安静,瞬间便融入屋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再无痕迹。室内,只剩下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呀余音,和那鼾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空洞、响亮。

梆!——梆!梆!

老更夫周顺佝偻着背,提着那盏昏黄如豆的气死风灯,拖着沉重的脚步,麻木地敲打着手中磨得油亮的梆子。脚下的青石板湿滑冰冷,寒气顺着破旧的草鞋底往上钻,冻得他脚趾发木。他巡的这条线,从城西的猫儿巷开始,弯弯绕绕,穿过一片挤得透不过气来的低矮棚户区,最后拐到汴河边上的一条窄道。夜色浓稠,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他手中这豆大的灯火,在无边的墨色里倔强地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却照不透前方几步开外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垃圾腐烂的酸馊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脊背发凉的阴冷。这寂静,太沉了,沉得连自己的心跳都擂鼓般响在耳边。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破袄,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这条通往汴河边的窄道,黑得如同泼了墨,两侧是废弃的货栈,破败的墙垣在昏灯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巨影,仿佛蛰伏的兽。风声在空荡的巷道里打着旋,呜咽着,像无数细碎的呜咽。周顺的心跳得有些快,一种没来由的惊悸攥住了他。他想起白天在茶摊上听人压着嗓子说的闲话,影阁……夜不收……还有那个在吏部当差的王焕,据说夜里突然就没了声息……他打了个寒颤,加快了脚步,梆子敲得更急了些,仿佛这单调的声音能驱散四周窥伺的鬼魅。

“梆!——梆!梆!”

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破烂箩筐的墙角时,异变陡生!

两只冰冷坚硬如铁钳般的手,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闪电般探出!一只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力道之大,瞬间掐断了他所有的呼吸和惊叫,草草堵回去的只有一声沉闷短促的“呃!”。另一只则毒蛇般精准地绕上他的脖颈,拇指和食指如钢钉般,冷酷地卡死了他脆弱的喉结两侧!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巷道里响起,微弱得如同枯枝被踩断。

周顺浑浊的双眼猛地暴凸出来,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瞬间爆发的剧痛。他全身的力量,连同那点微弱的挣扎,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向下瘫倒,像一袋被割断了绳索的粮食。手中的气死风灯脱手飞出,灯罩磕在湿冷的石板上,发出“哐啷”一声闷响,昏黄的灯火顽强地跳动了几下,终于不甘地熄灭。最后一线摇曳的光晕,在他彻底陷入永寂黑暗前的瞳孔里,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像——从袭击者翻飞的夜行衣袍袖下角,似乎……似乎有一抹极隐晦的暗纹一闪而过。那纹路……冰冷、诡异,带着某种古老而狰狞的意味,像一条盘踞的……鱼?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那袭击者动作没有丝毫迟滞,如同拖拽一件无生命的货物,轻松地将老更夫瘫软的躯体拽入身后一个被巨大破箩筐遮掩着的、散发着浓重霉烂气味的墙洞。身影随即也如鬼魅般缩入其中,消失不见。窄道上,只余下那盏摔瘪了灯罩的气死风灯,歪斜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灯油缓缓渗出,在黑暗里晕开一小片污浊的湿迹。

汴河浑浊的水流在夜色下无声涌动,反射着岸边零星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着碎金的巨蟒。一条中等大小的货船,船身吃水颇深,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缆绳摩擦着岸边的木桩,发出“吱呀……吱呀……”单调而令人心烦的声响。船头挂着的防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甲板,更衬得船舱内一片漆黑死寂。

商人陈福全此刻却毫无睡意。他独自一人坐在船舱角落的小杌子上,面前的小木桌上摊开几页薄薄的账册。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他那张富态的脸,此刻却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死气,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几乎捏不住那支小楷毛笔。他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只道是多宝阁门路广,出货快,哪曾想会卷入那等要命的事情里去?前几日无意间听了几句不该听的,吓得他魂飞魄散。开封府……对,只有开封府!他得告发,必须去告发!趁着夜色,带着老婆孩子,立刻就走!这船不能待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小杌子,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扶,跌跌撞撞地冲向通往内舱的小门,手刚搭上冰凉的门板——

一股极淡、极甜的异香,如同春日里最惑人的花息,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腻人,毫无征兆地从船舱的缝隙、门板的边缘悄然弥漫开来。

陈福全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这味道……不对!他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想大喊示警,但那股甜腻的气息仿佛有生命般,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鼻腔,瞬间麻痹了他的神智。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他奋力地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微弱嘶哑的“呃……”,身体便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前扑倒,沉重的头颅“咚”一声磕在舱壁上,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

内舱里,陈福全的妻子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早已在睡梦中被那无孔不入的迷烟放倒,无声无息。只有那个六岁的小女儿妞妞,因为睡前偷偷藏了一块黏糊糊的麦芽糖人,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那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里,小口小口地舔着,满足地眯着眼,对外面弥漫的甜腥杀机浑然不觉。米缸盖子被她顶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透进船舱里微弱的光。

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从河底淤泥里钻出的水鬼,悄无声息地翻上了货船的甲板。他们动作迅捷、精准、无声。舱门被轻易地撬开,黑影鱼贯而入。没有丝毫多余的声响,只有冰冷的金属在黑暗中偶尔划过布帛的微响。刀锋出鞘,映着舱内油灯最后一点将熄未熄的余光,闪过一道残酷的弧线。没有犹豫,没有怜悯。刀锋吻过脖颈,切开皮肉,割断喉管。温热的液体喷溅出来,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暗色,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迅速在舱底蔓延开来,与河水的湿冷气息混在一起。

一个黑影走向角落的米缸。妞妞舔糖人的动作停住了,米缸外传来一种奇怪的、黏糊糊的“啪嗒”声,还有……还有像娘亲切肉时那种声音,但更闷,更沉,一下,又一下。她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攥住了她。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即将溢出的呜咽死死堵了回去,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磕在一起,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她屏住呼吸,小小的身体蜷缩到米缸最深处,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冰冷的陶壁里。

米缸的盖子,被一只戴着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无声地掀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外面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杀气,如同冰水般涌了进来。妞妞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映出缝隙外晃动的一角黑色衣袍。她看到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冷酷、漠然,如同打量一件死物。那双眼睛扫过米缸内部,似乎停顿了一下。妞妞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下意识地、死死地咬住了嘴里剩下的那点糖人!坚硬的竹签硌破了她的嘴唇,咸腥的味道和糖的甜腻在口中混合,她咬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这唯一的慰藉连同所有的恐惧一起嚼碎、吞下!

黑影似乎确认了缸内无人,或者,他更急于处理那些已无生息的“货物”。盖子被轻轻合上。接着,是沉重的拖拽声,重物落水的沉闷“噗通”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透过米缸壁传来,震得妞妞小小的身体跟着微微发颤。每一次落水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响终于停止。河水似乎灌进了船舱,船体开始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妞妞蜷缩在冰冷的米缸底部,四周是散发着陈米气味的黑暗。嘴里那点甜味早已消失,只剩下竹签的木头味和唇齿间自己的血腥味。她不敢动,不敢哭,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外面,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河水。

无忧洞。

这名字像个巨大的、腐朽的玩笑。曾经是汴梁城引以为傲的地下排水网络,如今早已废弃,成了这座光鲜都城肚腹深处最污秽、最黑暗的溃疡。塌陷的砖石、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污泥浊水、横七竖八的腐烂木料……构筑成一个庞大而绝望的迷宫。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充斥着浓烈的尿臊、粪便、腐烂食物以及更深层、更令人作呕的、死亡缓慢分解的恶臭。黑暗是这里的主宰,绝对的、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只有极偶尔,不知从哪个坍塌口漏下的、被层层污浊过滤后的惨淡天光,才能短暂地刺破一小片浓黑,映照出漂浮着秽物的死水和墙壁上滑腻黏稠的苔藓,更添几分地狱般的阴森。

李癞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片活地狱里跋涉。脚下是深及小腿、冰冷滑腻的淤泥,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肉块上。破得只剩几缕布条的鞋子早已吸饱了脏水,每抬一次脚都异常沉重。他佝偻着背,紧张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大量污浊恶臭的空气,呛得他喉咙发痒,却又不敢大声咳嗽。他怀里紧紧捂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豁出命去才偷听到、记录下的东西——关于多宝阁,关于那些大人物的勾当,关于……影阁。他要去开封府!这是他唯一的活路!他必须活着爬出这个鬼地方!

前方不远处,一个坍塌形成的狭窄隘口透进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那是通往上面一个废弃菜窖的出口!李癞子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朝那光亮处挪去。快了,就快了!

就在他离那隘口只有几步之遥时,侧前方一处塌陷形成的、堆满腐朽梁木的黑暗角落里,一个蜷缩着的黑影动了。

那是个“乞丐”。破得难以蔽体的烂袄,油腻板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这污秽之地自然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毫无生气。李癞子刚才经过时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此刻,那“乞丐”却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人,像一只被惊动的毒蜘蛛!一只脏污不堪、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箍般瞬间勒住了李癞子的脖颈,巨大的力量拖得他双脚离地!另一只手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刃,刃口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不祥的光泽,精准地、冷酷地,从李癞子的后腰狠狠捅了进去!

“噗!”

利刃破开皮肉、穿透内脏的闷响,在这死寂的污秽空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呃啊——!”李癞子眼珠暴凸,喉咙里挤出半声短促凄厉到变形的惨叫,随即被那铁箍般的手臂死死勒断。剧痛如同火山般在他腹腔内爆发、喷涌,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意识。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刀刃汹涌而出,浸透了他破烂的下裳,与脚下冰冷的污泥混在一起。

他徒劳地挣扎着,双脚在淤泥里踢蹬,溅起一片片散发着恶臭的黑水。那只勒着他脖子的手臂纹丝不动,像一根冰冷的铁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拼命向后抓挠的手,胡乱地抓到了袭击者腰间一个硬物。触感冰冷,坚硬,带着金属的棱角。他用尽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和意识,指尖死死地抠住了它,仿佛那是地狱边缘唯一的稻草。他摸到了上面凹凸的刻痕……那是一个字……一个让他灵魂都瞬间冻结的字……

“影……”一个无声的气音从他破裂的嘴唇间挤出,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袭击者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触碰,只是手臂猛地发力,将他瘫软的身体粗暴地塞进旁边一个被烂木板半掩着的、狭窄得仅容一人的塌陷孔洞里。接着,几块沉重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朽木被迅速拖过来,死死堵住了洞口。动作干净利落,如同处理一堆垃圾。

黑暗的无忧洞深处,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淤泥被搅动后缓慢回落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新鲜血腥的恶臭,在污浊的空气中缓缓弥漫、沉淀。

夜,浓得如同凝固的墨块。梆子声早已远去,连最后一丝回音也被厚重的黑暗吞噬殆尽。巡夜的武侯张成,提着那盏光线昏蒙、仿佛随时会被黑暗扑灭的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汴河外沿巡逻。他裹紧了身上半旧的号服,夜露深重,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牙齿磕碰出轻微的声响。靴子踩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噗叽噗叽”的粘腻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心烦。河面宽阔,在夜色下是沉沉的暗色,像一块巨大无光的墨玉,只有靠近岸边的地方,被灯笼微弱的光晕勉强映照出一小片浑浊的水波,无力地拍打着系船的朽木桩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淤泥的腐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张成皱了皱鼻子,心头莫名地跳快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根水火棍粗糙的木柄,指关节有些发白。

“这鬼天气……”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灯笼昏黄的光随着他的脚步摇曳,在脚下泥泞的小路上投下他拉得细长而扭曲的影子,如同一个不安分的鬼魅。

灯笼的光晕,随着他脚步的移动,不经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的水面。

光晕的边缘,触碰到了一片异样的颜色。

那不是河水的暗沉,也不是岸边泥土的浊黄。

那是一片……正在缓慢晕染开来的……红。

像打翻了一盆劣质的朱砂,在墨色的水里丝丝缕缕地扩散、纠缠,呈现出一种粘稠而诡异的质感,与周遭的黑暗格格不入。

张成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像被冻僵的木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困倦和抱怨!他死死地瞪着那片不断扩大的、妖异的红色,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白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握着灯笼杆的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昏黄的灯光在水面上疯狂地跳动、摇曳,将那片血色映照得更加惊心动魄,如同地狱裂开了一道口子。

他喉咙发紧,想喊,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他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破旧的靴子踩进一个积水的浅坑,冰冷的泥水瞬间灌了进去,他却浑然不觉。只有那盏颤抖的灯笼,依旧固执地、绝望地照着那片在墨色河水中不断蔓延、扩散的猩红。

血!

是血!

冰冷的河水也化不开的、浓稠的、活人的血!

那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触手,在浑浊的汴河水里狰狞地舒展、蔓延,被张成手中那盏不断颤抖的灯笼映照着,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妖异光泽。它无声地扩散,吞噬着墨色的河水,像一张巨大的、猩红的网,从河心一艘吃水异常深的货船阴影下流淌出来,固执地朝着河岸的方向涌动。

张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攥着那根粗糙的水火棍,指关节捏得发白,冰冷的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滴进衣领里也毫无知觉。他想跑,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淤泥,沉甸甸地钉在原地;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瞬间,一种更尖锐、更具体的不安猛地攫住了他——那艘船!那艘吃水线深得反常、像一只沉默的巨兽般伏在血色源头的货船!它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座漂浮的坟墓!

“有……有……” 张成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变了调的嘶哑声音,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就想往回跑,去向最近的望火楼示警!无论那船上是什么,无论河里漂着的是谁的血,这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巡夜武侯能碰的!快走!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他转身、目光仓皇扫过河岸那片杂乱堆积的废弃木料和破渔网的阴影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像黑暗中的磷火,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瞬间又消失了。

张成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绝不是河水反光!那位置……那角度……像一双眼睛!一双在绝对黑暗中窥伺着河面、也窥伺着他的眼睛!冰冷,漠然,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

“呃!”他倒抽一口冷气,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那点反光带来的寒意,比眼前蔓延的血河更甚!他再不敢有半分迟疑,也顾不上脚下湿滑泥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远离河岸、远离那艘鬼船、远离那片阴影的方向狂奔而去!手中的灯笼疯狂地摇晃着,昏黄的光圈在黑暗里剧烈地跳动、拉长、扭曲,将他惊恐逃窜的身影投射在河岸的泥地上,如同一个被无形之手追逐、仓皇失措的皮影。

那点寒光消失的阴影深处,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轮廓无声地动了动。冰冷的视线追随着那个连滚爬爬、狼狈逃窜的巡夜身影,直到那点摇晃的灯火和惊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曲折的街巷深处。空气里,只剩下河水缓慢流动的呜咽,和那股新鲜浓烈的血腥味,在深重的夜露中愈发刺鼻。

影子微微侧首,目光再次投向那艘如同巨大浮棺的货船。船体在浑浊的水流中轻轻摇晃,船舱的位置,吃水线明显异常地深。冰冷的视线在那片不断扩散、最终被黑暗河水稀释吞噬的猩红源头停留了片刻,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凝视一片无意义的浮萍。随即,黑影如同溶化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身后更浓密的、由废弃木料和破渔网堆叠成的黑暗迷宫深处,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盏被遗落在河岸泥泞中的破灯笼,灯罩摔裂了大半,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潮湿的夜风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甘地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光明的湮灭,如同一个沉重的句点,砸在这片被死亡和恐惧浸透的河岸。

死寂,重新成为唯一的主宰。

粘稠的黑暗,如同冰冷沉重的棺盖,严丝合缝地压了下来,将汴河、将货船、将那片刚刚消散的血色、连同所有无声的惨叫和凝固的恐惧,一并封存进这深不见底的东京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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