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被撞开的闷响撕裂了密室死水般的寂静。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裹挟着夜露的冰凉和铁锈般的腥甜,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压过了满室堆积的旧纸墨香和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
臻多宝正俯身于堆满卷宗的巨大石案前,闻声骤然抬头。昏黄的烛火跳跃着,在他深陷的眼窝和瘦削的颧骨上投下摇晃的阴影,将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映得如同墓中石刻。他搁下手中那支几乎被汗浸透的狼毫笔,墨点无声地洇开了纸上“惊雷”二字最后的锋芒。
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倚着冰冷的石门,正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粗粝的嘶鸣。是赵泓。他身上的玄色劲装几乎被暗红的血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勾勒出肌肉虬结的轮廓,也清晰地显露出左肋下那道狰狞的裂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随着他沉重的呼吸,一股股温热的血仍在缓慢地向外渗涌,沿着衣角滴落,在青石地面上积成一小滩刺目的暗红。他一只手死死按着伤处,指缝间全是粘稠的血浆,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仿佛随时会倒下。
“赵泓!”臻多宝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他猛地起身,动作牵动了病骨,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肺腑深处炸开,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那股翻腾的血气,踉跄着冲向门口。
赵泓似乎想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一声模糊的闷哼。失血过多的眩晕和剧痛猛烈地冲击着他,视野里的烛光摇晃得厉害,臻多宝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也像是隔着一层动荡的水波。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沉重地向前倾倒。
臻多宝抢上一步,用尽全身力气顶住他下滑的势头。赵泓的重量如山般压来,撞得他胸口一阵窒闷,眼前发黑。他瘦削的身躯在赵泓的魁梧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却硬生生地挺住了,用肩膀死死抵住赵泓的腋下,将他沉重的身体一寸寸拖离门口,拖向密室中央那片相对空旷的地面。
赵泓的呼吸灼热地喷在臻多宝颈侧,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气。臻多宝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这具沉重的躯体安置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他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隐痛。他不敢停歇,转身扑向角落的药柜,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哗啦一声,药柜被粗暴地拉开。瓶瓶罐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他急切地翻找着,手指在一个个贴着标签或没有任何标记的瓶罐间仓皇掠过,瓷瓶相碰发出清脆又慌乱的声响。
“止血散……金疮药……烈酒……” 他喃喃着,声音因紧张和压抑的咳嗽而嘶哑变形。终于,他抓到了几个熟悉的粗瓷瓶,又猛地抄起旁边一个装着半透明液体的皮囊——那是度数极高的烧刀子。他抱着这些救命的物件,几乎是跌撞着回到赵泓身边。
赵泓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发白,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左肋下的伤口像一张狰狞的嘴,还在缓慢地向外吐着血沫,将他身下的青石地面染得一片狼藉。那身象征着他将军身份的玄色劲装,此刻已成了裹尸布般的血衣。
臻多宝跪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双手稳定下来。他拔出皮囊的木塞,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毫不犹豫,将冰凉的烈酒猛地倾倒在赵泓肋下的伤口上!
“呃啊——!”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刺穿了赵泓被失血麻木的神经。他身体猛地弓起,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喉咙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吼,额角青筋暴凸,冷汗如浆涌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骤然睁开,死死盯住俯身在自己上方的臻多宝,那眼神里是未散的杀气和本能的痛楚。
“忍着!” 臻多宝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看也不看赵泓痛苦扭曲的脸,眼神死死锁在那片翻卷的血肉上。烈酒冲刷着污血和碎屑,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气。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丢开皮囊,拿起一块干净的粗麻布,用力按住伤口周围,试图看清深处的情况。
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投在石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臻多宝俯身凑得更近,额前几缕散落的灰发垂落下来,几乎触到赵泓染血的胸膛。他拿起一枚在烛火上烧过的细长银针,针尖闪着一点猩红的光。另一只手捏起一根浸过药水的桑皮线,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但穿线的动作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
针尖刺入绽开的皮肉,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赵泓的身体再次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线穿过撕裂的组织,带来一阵阵尖锐而绵长的抽痛,仿佛要将灵魂都扯出来。臻多宝的手指灵巧而迅捷地翻动着,每一次穿引都带着微小的、令人牙酸的拉扯感。他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赵泓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被蒸腾的热气化开。
血不断地从伤口边缘涌出,浸湿了臻多宝按压伤口的粗麻布,又迅速洇透了他素白的衣袖。那洁净的白色布料如同被投入染缸,迅速被温热的红黑浸染,不断扩大,变得粘稠而沉重,紧紧贴在他瘦削的手臂上。他恍若未觉,只是不时用沾满血的袖子胡乱抹一下额头的汗,留下几道刺目的血痕。他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哮鸣,脸色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
“别睡……” 臻多宝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强行撞进赵泓因剧痛和失血而逐渐模糊的意识里,“看着我,赵泓!”
赵泓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臻多宝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燃烧到极致的专注。汗水混着血污,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却像淬了火的寒冰,亮得惊人,死死地攫住他。
那眼神像一道冰冷的激流,瞬间刺穿了赵泓昏沉的迷雾。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涣散的意志被强行拽回。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要将意识拖入深渊的剧痛和眩晕,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向那双燃烧着生命火焰的眼眸。
时间在剧烈的喘息、压抑的痛哼和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中缓慢流淌。每一针都如同酷刑,每一次线的拉扯都牵动着赵泓全身的神经。臻多宝的额发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苍白的额头上。他缝合的动作越来越快,仿佛在与死神赛跑,但身体细微的摇晃也越发明显。
就在臻多宝俯身去剪断最后一根线头时,他支撑身体的左手猛地一滑,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地上!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歪倒。与此同时,他右臂那宽大的、早已被血浸透的素白袖口,因这剧烈的动作猛地向上一甩!
一个不过寸许高的墨绿色小瓷瓶,从他被血染红的袖袋中滑脱而出!
瓷瓶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叮”的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滚落在赵泓摊开的手掌旁。
烛火的光芒恰好照亮了瓶身。
瓶体是细腻的瓷胎,墨绿色的釉面光滑如镜,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就在这冰冷的釉面上,清晰地刻着三个细如蚊足、却力透瓷骨的小字——
五石散。
赵泓的瞳孔骤然缩紧!
那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瞬间将他从伤口的剧痛中彻底剥离出来。一股比肋下刀伤更尖锐、更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五石散!
这名字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风的惊雷,在赵泓的脑海中炸响。这是宫廷秘传的虎狼之药!传闻其霸道无比,能令人亢奋如狂,不知疲倦,思维如电光火石般迅捷。然而代价,是燃烧精血,蚀骨销髓!服用此物者,初时神采飞扬,精力充沛,如同回光返照,但很快便形销骨立,脏腑枯竭,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中油尽灯枯,死状凄惨!
赵泓的目光猛地从那个冰冷的小瓶上抬起,如同两柄淬了血的利剑,死死钉在臻多宝脸上!
难怪!难怪他能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独自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推演那步步杀机的棋局!难怪他那双眼睛深处,永远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不顾一切的火焰!难怪他的脸色永远苍白如纸,咳嗽声越来越撕心裂肺,身体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原来那夜夜不熄的烛火下,那冷静到可怕的谋划背后,是靠着这燃烧性命的剧毒在支撑!他在用自己的残命为薪柴,点燃这照亮深渊的微光!
臻多宝也看到了滚落的瓷瓶。他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狼狈的慌乱。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回那瓶子,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耻辱印记。然而,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彻底引爆了他强行压抑的伤势。
“咳咳……咳……呕——!”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出来,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彻底!他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整个人蜷缩下去,右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溢出刺目的鲜红!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涌,从他指缝中不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素白的前襟上,也溅落在赵泓身下那片尚未干涸的血泊里,迅速融为一片更深的暗红。每一次剧烈的咳呛都让他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抽搐,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碎吐出来。
“多宝!”赵泓肝胆俱裂,肋下的剧痛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撑起上半身,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臂,一把抓住臻多宝剧烈颤抖的肩膀,将他几乎瘫软的身体用力扳向自己!
借着摇曳的烛光,他看清了臻多宝指缝间不断涌出的、那抹刺眼到令人心碎的猩红!也看清了臻多宝眼中那被剧痛和虚弱彻底撕开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终于无法隐藏的灰败。
“你……” 赵泓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抓着臻多宝肩膀的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巨大的力量之下,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看着眼前这张被血污和汗水弄得狼藉不堪的脸,看着那双因剧痛而失焦、却依旧倔强地试图凝聚光芒的眼睛。
一瞬间,无数画面在赵泓脑海中疯狂闪回:密室里彻夜摇曳的烛光下,臻多宝伏案推演时那单薄如纸的背影;每一次咳嗽时他强行压抑、微微颤抖的肩膀;他递来那枚保命蜡丸时,平静眼神下深藏的托付与诀别;还有那件披在他肩上、此刻正被两人鲜血浸透的玄色外袍……
原来,这病骨支离的谋士,早已将自己的性命,视作了这盘惊天棋局上最决绝、最惨烈的一枚弃子!他在用残存的每一息,每一滴血,为那个渺茫的“天亮”,铺就一条可能通向地狱的血路!
“混账!”一声暴吼猛地从赵泓喉咙深处炸出,带着血沫的腥气,更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焚心蚀骨的痛楚和狂怒!他抓住臻多宝肩膀的手猛地收紧,力量之大,几乎要将那瘦骨捏碎!这声怒吼并非指责,而是灵魂被真相撕裂时发出的悲鸣!
然而,这雷霆般的怒喝只持续了一瞬。赵泓看着臻多宝因剧痛和窒息而微微涣散、却又带着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眼神,那焚天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化为深不见底的悲恸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他抓住臻多宝的手,力道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最终只是虚虚地搭在那瘦削的肩上,仿佛怕一用力,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就会彻底碎裂。
“……值吗?” 赵泓的声音低了下去,粗粝沙哑,如同砂砾在石上摩擦,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带着血的味道,“为了……那个位置上的……为了这烂透了的临安?”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臻多宝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中找到答案,或是……一丝动摇。
臻多宝的咳呛终于稍稍平息,只剩下破碎的喘息。他倚着赵泓的手臂,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污狼藉,嘴角还挂着一缕刺目的鲜红,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如鬼。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只牵动了痛楚,引发一阵低微的抽气。他抬起那只未被血染透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指向石案上那摊开的、染着他自己咳出鲜血的卷宗。
卷宗最上方,是“惊雷”二字。墨迹被咳出的鲜血溅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厉又决绝。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点在那片被血染红的字迹上。没有解释,没有辩白,只有这一个动作,一个指向。
赵泓顺着那颤抖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在那片猩红之上。那两个字,那抹血,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值不值?这个问题本身,在臻多宝以血为墨的答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密室里陷入了死寂。只有两人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烛火在凝固的血腥气中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紧紧依偎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那影子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赵泓的目光在那片血红的“惊雷”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那两个字、那抹血色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再次环住臻多宝瘦削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他更稳地支撑住,让他能靠在自己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宽阔的胸膛上。
臻多宝的身体冰冷得吓人,隔着薄薄的染血衣衫,赵泓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嶙峋的骨感和微弱的心跳。他低下头,下颌抵着臻多宝汗湿冰冷的发顶,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坚定:
“那就……一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的腥气和铁的硬度,“看到底……是谁先撑不住!”
臻多宝靠在他胸前,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一直紧绷如弦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了闭眼,沾着血的长睫如同垂死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他那只点过卷宗、染着两人鲜血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却轻轻地、轻轻地搭在了赵泓按在他肩头的那只粗糙的大手上。
冰冷与滚烫,骨节分明与布满厚茧,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紧紧交叠在一起。
烛泪无声地滚落,堆积在灯盏边缘,如同凝固的血泪。密室唯一的矮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依旧沉沉地压着整座临安城,透不进一丝星光。但在这方被死亡和血腥浸透的狭小空间里,在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光下,两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爬回的男人,就这样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姿态,相互支撑着,用残躯为柱,以热血为薪,沉默地等待着那必将撕裂这无尽长夜的……第一道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