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潼川关,死寂如墓。城垛上残存的夜露尚未蒸干,寒气便已渗入守军铁甲深处。关外,那片本该属于天地的辽阔旷野,此刻被另一种存在吞噬——那是移动的黑色山脉,蒙古大军。沉重的鼓点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每一次敲击都震得脚下古老的关墙微微发颤。呜咽的号角声撕裂稀薄的晨光,带着蛮荒的杀气,一波波冲刷着城头士卒紧绷的神经。
巨大的牛皮盾牌紧密相连,在蒙古军阵前构成一道连绵起伏的“铁墙”。盾墙之后,攻城槌“撞车”的狰狞撞角在昏暗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犹如蛰伏巨兽的獠牙。更高处,几架云梯车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其庞大的身躯宛如从洪荒时代走来的移动巨塔,投石机——令人胆寒的“回回炮”——粗壮的抛臂正在嘎吱作响地调整角度,校准着毁灭的轨迹。万千铁蹄踏过干涸的土地,卷起遮天蔽日的黄沙,连初生的朝阳也被染成一片浑浊的暗金。城墙上,守军屏住呼吸,冰冷的箭镞在黯淡的光线下凝着霜寒,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风暴。
战斗的爆发,始于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号角锐鸣。
“呜——!”
天空骤然一暗。
那绝对不是云翳,而是蒙古人的箭阵突然发动了猛烈的攻击!只见无数支箭矢如蝗虫过境一般铺天盖地地袭来,它们在空中急速飞行,发出的尖啸声仿佛要将空气都撕裂开来,这恐怖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仿佛是死亡的铁雨从天而降。
眨眼之间,这些箭矢便如雨点般砸向了潼川关西城头,覆盖了每一个角落。当箭矢落下时,发出的咄咄声更是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每一支箭都带着无尽的杀意。
那些临时架起的木盾在这密集的箭雨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根本无法抵挡精铁箭镞的穿透力。箭矢轻易地穿透了木盾,深深地钉入了后面的躯体,有的甚至直接将人射穿,带出一蓬蓬温热的血雾。
皮甲在这些精铁箭镞面前也如同薄纸一般,毫无抵抗力,瞬间就被撕裂开来。中箭的士兵们惨叫着,但这声音还未出口,就被后续落下的箭矢无情地钉死在了地上,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城头瞬间变成了一片血腥的荆棘丛林,倒伏的躯体上插满了箭羽,这些箭羽还在微微颤动着,仿佛在诉说着刚才那场惨烈的屠杀。
“举盾!顶住!”声嘶力竭的吼叫在箭雨中显得微弱。
守军的弓弩手在同伴盾牌的缝隙间仓促还击,箭矢如受惊的飞蝗般射向城下。但蒙古人的盾阵太厚实,大部分箭矢徒劳地钉在坚韧的牛皮上,只有少数幸运儿穿透缝隙,带起几声闷哼。
真正的毁灭紧随箭雨而至。
沉闷的破空声从远处传来,几个巨大的黑影被回回炮抛上高空,划出死亡的弧线,狠狠砸向城头。
轰!轰!轰!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巨大的火油罐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撕裂开来,罐内的火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这些火油异常粘稠,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它们伴随着炽热的橘红色火球,像流星般四散飞溅。
这些火油就如同有生命一般,它们溅到哪里,哪里就立刻燃起熊熊大火。火焰如恶魔般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木质的城楼在瞬间被火焰吞没,堆积如山的滚木也在眨眼间被烧成灰烬,守军们的皮甲更是不堪一击,被火焰轻易地吞噬。甚至连流淌的血泊也未能幸免,被火油点燃后,化作一片燃烧的血池。
城头在瞬间被火海淹没,熊熊烈焰如狂怒的巨兽,张牙舞爪地肆虐着。那翻滚的火舌,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
一个正在奔跑的士兵不幸被粘稠的火油裹住,他的身体瞬间被火焰包围,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凄厉翻滚、惨叫不绝的火球。他在痛苦中拼命挣扎,撞倒了旁边试图救援的同伴,而那同伴也立刻被火焰吞噬,火势如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滚滚浓烟如黑色的巨龙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那股浓烈的焦臭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恶臭,如恶魔的气息般弥漫开来,令人窒息。在这片地狱般的场景中,惨叫声、哀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爆响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交响乐。
这里,便是人间的修罗火狱。
西城段,承受着最猛烈的冲击。火焰在垛口跳跃,黑烟几乎遮蔽了视线,不断有被点燃或中箭的士兵惨叫着滚下城墙。
就在这片混乱与毁灭的中心,一杆碗口粗的镔铁点钢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鸣,毒龙般探出!
枪的主人,赵泓,身披玄色重甲,屹立在浓烟与火焰之中。胸甲中央,狻猊的兽首吞口在火光映照下狰狞毕露,仿佛要吞噬眼前的血与火。他的面甲只露出一双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冰冷的、近乎非人的战意,没有恐惧,只有焚尽一切的决绝。
一个蒙古悍卒刚在垛口露出半个披着兽皮和铁片的强壮身躯,弯刀还叼在口中。赵泓的长枪已如黑色闪电般刺到!
噗嗤!
枪尖精准地穿透兽皮与铁片连接处的薄弱,深深贯入对方的咽喉。那悍卒双眼猛地凸出,口中弯刀掉落,双手徒劳地去抓那冰冷刺骨的枪杆。赵泓手腕一拧一挑,巨大的力量将尸体整个挑起,甩飞下城,砸在下方密集的攻城士兵头顶,引起一片混乱。
“啊!”另一个蒙古兵攀上垛口,狼牙棒刚举起。赵泓枪杆如怒蟒横扫,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
喀嚓!
枪杆结结实实砸在对方的腰肋处,清晰的骨裂声令人牙酸。那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口中喷着血沫和破碎的内脏,像一袋破麻布般软倒坠落。
“稳住阵脚!”赵泓的声音如同惊雷,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与惨叫,炸响在每一个还能喘气的守军耳边,“长枪手,顶住垛口!火油!快,火油准备!给老子浇下去!”他一边嘶吼指挥,手中长枪却毫不停歇,枪影翻飞,或刺或挑或砸,将零星冒头的敌人不断击落。滚烫的鲜血、粘稠的脑浆、撕裂的碎肉,不断泼洒在他玄色的重甲上,迅速凝结成一层层暗红发黑的污垢,又被新的、更为鲜艳猩红的血渍覆盖。他仿佛从血池地狱中爬出的狻猊化身,所立之处,便是死亡禁区。
“听将军令!火油!”嘶哑的回应声在周围响起。士兵们顶着箭雨,忍着灼痛,将一桶桶滚烫的黑油奋力倾倒下去。
城下,巨大的云梯车终于抵近城墙,沉重的梯身带着沉闷的撞击声重重砸在垛口上,整个城段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梯顶的铁钩死死扣住城墙边缘。
真正的炼狱降临。
早已等候在云梯下的蒙古重甲步兵——“先登死士”们,口衔弯刀,眼中闪烁着亡命的凶光,开始向上攀爬。他们身披厚实的皮甲和铁片,行动略显笨拙,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决绝。
“推!推倒它!”守军军官目眦欲裂。
巨大的长叉被数十名守军合力抬起,狠狠顶向云梯顶端。
“嘿哟!”
云梯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晃动了一下,但下方结构稳固,并未翻倒。更多的死士趁机加速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命令声嘶力竭。
沉重的圆木、棱角尖锐的巨石被守军喊着号子合力推下。它们翻滚着,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落。
噗!咚!喀啦!
沉闷恐怖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一个刚攀到一半的死士被滚木正面砸中头颅,那颗戴着铁盔的头颅瞬间像被重锤击打的西瓜般爆裂开来,红白之物呈放射状喷洒在梯身和下方士兵的脸上、身上。另一块巨石则砸中了一个士兵的胸膛,清晰的骨骼粉碎声后,那士兵的胸腔整个塌陷下去,身体诡异地扭曲着,口中喷涌着血块坠落。
“倒火油!”
滚烫粘稠的黑油再次倾泻而下,顺着云梯流淌,浇在攀爬的士兵身上。
“啊——!”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叫瞬间爆发。被火油浇中的士兵立刻变成了扭曲挣扎的火人。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他们的皮肉毛发,发出令人作呕的滋滋声和脂肪爆燃的噼啪声。他们惨嚎着,疯狂地拍打身体,试图摆脱这附骨之疽般的烈焰,最终只能像一颗颗燃烧的陨石,带着浓烟和焦臭坠落,在城下密集的人群中砸出小小的混乱,点燃更多的地狱之火。
然而,蒙古人的进攻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退去,更强的浪头立刻拍来。总有一些最凶悍、最幸运的死士,能顶着滚木礌石,避开流淌的火油,甚至踏着同伴燃烧的尸体,一跃冲上垛口!
白刃战瞬间爆发,将城头化作最原始的屠宰场。
刀剑劈砍骨肉的闷响、垂死前短促而绝望的哀嚎、金属剧烈碰撞溅起的刺目火星、飞溅的温热鲜血、断裂的肢体、滑腻的内脏……所有残酷的元素在这里搅拌、混合,构成一幅令人灵魂战栗的极致画卷。
一个蒙古死士刚跃上城头,手中弯刀还滴着血,就被三杆守军的长枪同时刺穿。枪尖穿透皮甲和血肉,发出沉闷的撕裂声,从背后透出染血的锋刃。那死士口中涌出血沫,眼神凶戾不减,竟猛地前冲,任由枪杆穿透身体,用最后的力量将弯刀劈入最近一个守军的脖颈!热血如喷泉般激射,溅了旁边士兵满头满脸。两人几乎同时倒下。
另一个垛口,两名守军正合力将一个刚爬上来的死士推下城,却被侧面一个跃上的敌人挥动铁骨朵,狠狠砸中其中一个守军的后脑。噗的一声闷响,头盔变形,红的白的液体瞬间从头盔缝隙里涌出。那守军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另一名守军悲吼着转身扑向敌人,两人滚倒在地,牙齿、拳头、头盔,所有能用的部位都成了武器,疯狂地撕咬扭打,滚过燃烧的火油,一同化作焦黑的残骸。
赵泓所在的区域是争夺的焦点。他手中的镔铁点钢枪成了死神的镰刀。枪出如电,带着刺耳的破空锐啸。一个死士挥刀格挡,精钢弯刀与枪尖碰撞,火花一闪,弯刀竟被硬生生磕飞!枪尖毫不停滞,噗嗤一声贯入对方胸口厚实的护心铁镜。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与撕裂声中,枪尖穿透铁镜,撕裂皮甲下的肌肉,撞碎肋骨,从后背透出半尺长的血淋淋枪锋!赵泓双臂一振,将那还在抽搐的尸体挑飞,砸向后续攀爬的敌人。
“将军小心!”亲卫嘶喊。
一名异常高大的蒙古百夫长,身披两层重甲,竟突破了侧翼的防线,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狼牙棒,如同蛮牛般撞开挡路的士兵,直扑赵泓!狼牙棒挂着风声,狠狠砸向赵泓的头颅,势若千钧。
赵泓眼中厉芒一闪,不闪不避,沉腰立马,镔铁枪自下而上,全力崩挑!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火星如烟花般炸开!
狼牙棒被一股沛然巨力崩得向上荡开。那百夫长虎口崩裂,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赵泓的枪却借势如毒蛇吐信,枪尖一点寒星,直刺对方因格挡而空门大开的咽喉!速度太快,快到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噗!
枪尖精准地刺穿了相对薄弱的颈甲缝隙。百夫长庞大的身躯猛地僵住,狼牙棒脱手坠落。赵泓手腕一拧,枪尖在对方颈内搅动,猛地拔出!一道混杂着碎骨与气泡的血箭从颈侧的破口狂喷而出,足足射出数尺远,炽热地溅在赵泓冰冷的玄甲之上,沿着狻猊狰狞的纹路蜿蜒流淌,散发出浓重的腥气。百夫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随即向前扑倒,溅起一片尘土和血泥。
正午的太阳终于挣脱了烟尘的束缚,悬在潼川关的正上方,冷漠地注视着这片被鲜血和火焰彻底煮沸的土地。阳光失去了清晨的柔和,变得无比毒辣,无情地灼烤着城墙上每一寸焦黑、染血的砖石。
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狂暴进攻,如同退潮般,第一次显露出了颓势。蒙古军阵中响起了节奏不同的低沉号角。如同黑色蚁群般攀附在城墙上的士兵,开始缓慢而有序地向下撤退。巨大的云梯车在盾墙的掩护下,吱嘎作响地向后挪动。城下,层层叠叠的尸体堆积如山,破碎的武器、散落的箭矢、燃烧的残骸铺满了大地,鲜血汇聚成暗红色的小溪,在干燥的土地上肆意流淌,又被正午的酷热蒸腾起一片片粉红色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薄雾,袅袅上升,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
城头上,幸存下来的守军背靠着滚烫的、沾满血肉碎末的城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干裂灼痛的喉咙,吸入的空气里混杂着浓烟、焦臭和令人作呕的血腥。许多人眼神空洞,双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连握紧刀枪都变得无比艰难。他们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皮甲破烂,布衣被血和汗浸透后紧紧贴在皮肤上,露出下面翻卷的伤口。有人抱着被砍断的手臂,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嚎叫出声,鲜血却从指缝和嘴角不断涌出。更多的人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的景象:扭曲的尸体、流淌的污血、燃烧的残骸、折断的兵器……以及城外那并未真正远去的、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黑色军阵。
赵泓依旧拄着他那杆碗口粗的镔铁点钢枪,屹立在垛口前。玄色的狻猊重甲此刻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一层厚厚的、粘稠的暗红与乌黑所覆盖。那是无数敌人的鲜血与碎肉,一层凝固发黑,一层新鲜滑腻,层层叠叠,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几处深深的刀痕和钝器砸痕破坏了甲叶的完整,露出里面同样染血的衬里。枪尖上的血槽早已被凝固的血块填满,枪缨更是凝结成一坨硬邦邦的血疙瘩。面甲之下,那双燃烧着战意的眼睛,此刻也布满了血丝,透出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意志,却比钢铁更加坚硬。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城头,扫过那些倚靠在断壁残垣间、眼神麻木或痛苦的士兵。每一次呼吸,沉重的甲叶都摩擦着内里被汗水湿透的衣衫,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一个年轻的亲兵拖着一条几乎被血染透的腿,艰难地挪到他身边,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将军……水……”
赵泓沉默着,伸手摘下挂在腰间的一个皮质水囊——囊身同样沾满了血污和尘垢。他拔掉塞子,没有自己喝,而是递到那年轻亲兵的嘴边。清水带着一丝凉意,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亲兵贪婪地吞咽着,水流溢出嘴角,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烬淌下。
“省着点。”赵泓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仗……还没打完。”
他收回水囊,目光越过城墙,投向远处那重新开始集结、调整阵型、如同黑色潮汐般蓄势待发的蒙古大军。号角声再次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磨牙吮血般的耐心。回回炮的绞盘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新一轮的巨石和火油罐正在被装填。撞车被重新推到阵前,更多的云梯正在组装。那片刚刚短暂沉寂下来的黑色海洋,涌动着更加狂暴的杀机,酝酿着下一波足以淹没一切的巨浪。
正午的毒阳,将赵泓拄枪挺立的影子,牢牢钉在身后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浸透的焦土之上。那影子和他一样,沉默、疲惫,却带着一种永不弯曲的弧度,凝固在潼川关燃烧的城墙之上。